去年,在我升上高一后不久,便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
周末的班车啪地关上门,在我身后飞驰而去,只剩下我在路灯昏黄的夜色里。夏夜清凉的空气混合着一丝忧郁进入到我的肺里,瞬间就将我的整个胸腔涨得满满的。
“那个人又跟来了。”
感觉有人跟在身后,扭过头便用余光瞥到了那个身影。这个男生已经跟了自己很多天了,无论是周末回家还是现在从家里回到学校,他都跟着。
我看着路灯下自己的影子,一直往前走,开始加快了脚步。另一个细长的影子一点一点地向我的方向移动,直到影子的位置突然就与自己的影子相同时,我尖叫着拔腿就跑起来。
“啊!”
“等一下!”
慌乱的脚步声中,身后喊起了急促的呼吸声:“嗨,许童绿,我是高一(5)班的班又帆,就在你们隔壁,想和你交个朋友,可以认识一下吗?”
这是第一个跟自己主动搭讪的男生。我紧紧地拽着书包,别扭地转过头去,头发还是散在脸颊两旁,企图遮住我充满期待的眼神。
“不要随便再跟男生接触。”
脑中迅速地响起这句话,我一愣,看见鹅黄色的光线下,对方正在等待着自己的回答,强扯起嘴角看着我。
顿了顿,我摇摇头。
“不,不……不想认识。”我小声地应了一声,加快步伐就转身朝前径直走去。
临走前好像看到他还停在反射着冰冷黄光的水泥路面上,就像这条路上的一处景物,无关紧要,但却真的存在着。
……
我加快了脚步,朝学校的生物社办公室跑去。
生物社是我在入学时加入的。
在我升上高一这一年,碰上了城园高校的新校长上任,处处都在履行校风整顿还有学风改革。
学校社团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兴起的,而我则选择了最冷清的生物社,原因无非就是生物社几乎没有活动可以参加,能够减少跟其他同学接触的机会。
学科类的社团社长暂由老师担当,而生物社的社长则是我的生物科老师,陈老师。
班里有人传言,生物老师曾经坐过牢,有过强暴女生的前科。
谣言总是来得不明不白,是否有这样的前科我们不知道,只是起初班级里的同学都会陈老师的到来非常抵抗。
“为什么要被一个坐过牢的人教呀。”总有人会这样抱怨,一群人就开始窃窃私语。
可是没多久,大家就彻底被陈老师独特的气息给感染到了。
陈老师今年二十七八岁,性格开朗,上课时神采奕奕,能把枯燥的生物课上得生趣盎然。完全靠自己的魅力让同学们从一开始的抵抗到最后喜欢上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表明过任何谣言的立场。只不过他跟女生总是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大概也是为了避免谣言吧。
有一次,我抱着一大摞作业本和试卷走在走廊上,跟迎面而来的陈老师相遇,没料两名同学嬉笑着跑过撞到了我的胳膊,手中的作业本和试卷都掉在了地上。
“同学,不好意思。”
陈老师也蹲了下来一起帮忙拾捡,就在我摸着作业本数数量的时候跟慢慢靠过来的陈老师互相撞到了脑袋。
顿时,我一个踉跄,猛地往后挪。陈老师那么大的个头也慌张地一个踉跄,迅速往后倒去。
“不要靠近我……”
“理我远一点……”
两个人惊慌失措地说了类似的话,缓过神后,我们就蹲坐在地上笑起来。我笑是因为陈老师此刻又慌张又可爱,竟然跟我有同样的毛病。
也或许就是那一次,陈老师发现了我不愿意接触男生这毛病。
“获得生物科研专项论题比赛一等奖,可是老师的梦想,阿绿。生物社虽然冷清,可是招进来的学生都是有着重任的,我们要为我们学校争光,为自己打气。”
不久后生物社便迎来了第一轮活动,便是完成科研比赛,多么的枯燥,但却是陈老师的愿望。
起初我并不是特别在意,也对自己感到没有信心——
第一次进入生物科研办公室的时候,就被那些显微镜还有各种试剂和粉末占据了视线,满满当当的都是做不完的试验。并且,很多实验都是高一的书本水平所无法达到的,我怎样会有自信。
“阿绿,不要做胆小鬼。”
放学后我来到办公室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的时候,陈老师已经在实验桌旁边朝我喊了一句,摘下口罩朝我灿烂地笑,露出他开朗的光芒。“不要总是担忧,想到就要去做。”他召唤我进去,试图改变我的胆怯。
尽管如此,我也总是心不在焉。直到连续一个星期晚自习下课后,我经过生物科研室的时候,总会透过光线看见陈老师印在窗户上的身影。像蜡烛的亮光,摇曳模糊却总是温暖的色调——
为了实现愿望而坚持不懈的陈老师,似乎在向我传达着梦想的力量。仿佛一次又一次在跟我说“退缩和胆怯的人总是会失去人生很多机会。”
回忆又浮出脑海,马上就被我禁止了。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觉得要跟生物老师一起完成他的愿望……代表城园高校获得每年一届的市级生物科研专项论题比赛一等奖。
从那之后,大把大把的课余时间都花在了生物科研室里,忙碌充实。
好像又找到了血液流动的真实感。
梦想有时候真的是很奇怪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总能让人感到自己的血液流淌着丰盈的热量。
六年前那个夏天,一切的热血就是全部来自于拥有的小梦想吧。每一天的血液都是被躲避球的小梦想激荡得仿佛能冲出自己那小个儿的身体。
愿望着当上躲避球队的队长,这个小愿望每天都会跟太阳一样在心里升起,只不过当它突然就像自己伸出手时,就失去了真实感。
比赛受伤后,程奕泽便背着自己来到了医务室。
医生为我的小腿涂完味道很浓的药水,幸好没有伤到骨头。可是程奕泽看着我的小腿,突然心生愧疚似的说了一句让我头脑发蒙的话——
“阿绿,我不应该那样说的。”
什么意思。
“嗯,说什么?”我不解,又感到隐隐的不安。
“说我喜欢那种女生。”他挠头。
“啊?”
“你不是问我喜欢哪种女生吗……我知道是大优子派你来问我的。”程奕泽犹豫着,瞅着我的小腿然后露出内疚的神情。
我的心在一瞬间就被揪住了,脑袋一轰,有点吃惊地“啊”了一声。
“你说什么,怎么回事呀!”
“我……我早听到了。”
原来那天大优子在学校后面跟我谈话让我去执行任务时,程奕泽刚从河坝边给“姆明”送食物回来,在后门听到了大优子跟我说的话。
原来阿泽早就知道了。
“我知道你梦想有一天能成为球场上的主角。我说我喜欢文静不爱打球的女生,大优子肯定会自己想要退出队长,然后你就有机会比赛然后当上队长啦……”
程奕泽直言不讳,真是笨蛋。他猜到了大优子会举办换届比赛,却猜不到大优子为了奖励我,已经安排好了队长给我,比赛摔倒是因为我心虚呀。
“嗯,原来都是你安排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呀!这下不好了。”
“还不是因为想帮你哦。”
“……”
“没想到你却受伤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感到气愤又感到羞耻,心生窃喜又感到沮丧,很矛盾。窃喜的是原来他不是真的喜欢大优子那种外型的女生,沮丧的又是大优子为自己策划了的这场比赛。说到底做了这么久的任务其实都是阿泽在乱捣蛋。
“我想要当队长,可是……可是不是现在。”我心里五味杂陈,还无法接受他的好意,“程奕泽原来你一直在搞鬼。”
“我只是想帮你……你生气了?”
“……”
这个时候,夏天入夜的间隙,天气骤变,天空开始轰隆隆作响。我看着窗外的天空,远处的天际一直在闪电,似乎一场暴雨即将来袭,不仅担心起自己回不了家。
“砰——”
突然,医务室的门被猛烈地撞开,我忙不迭地打了个激灵,心脏猛然地跳动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眼前果然是大优子一张通红的脸。
“大优子?”我害怕起来,慌张地看着她,“你……你听见了?”
没想到大优子会前来关心我的脚伤,然后听到了程奕泽搞鬼的真相。我瞪圆了眼睛,结结巴巴地唤她的名字,大优子,大优子,但她压根就没有听见那般站在原地。
“大优子?”
原以为一向大大咧咧又粗暴的大优子会跑出来把我狠狠地压在地上,可此刻的大优子像丧失了所有的气力,跟个小丑一样站在那里。
我宁愿她过来打我们,可是大优子就是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身体像在发抖,脸颊憋得通红。
一片死寂。
“咋……”
良久,带着哭腔的一个声音从大优子的喉咙里蹿出来。过了几秒,她的眼睛也跟着红起来了。看见这样的大优子,我的丧失意志的队长,我心脏一下子就被擒住了。
“啪嗒啪!”
气氛空白下来的感觉让人感到窒息,想要尝试着打破沉默,却看见大优子在哭出来的瞬间转过身,猛地一下跑开了。
“大优子!大优子!”
我大声地叫着,心急如焚,可是受伤的腿根本不允许我追出去。我埋怨般地盯了一眼程奕泽,只见他无辜地望了我一眼,也没有表态。
大优子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跑开了,这意味着什么呢——
她可能要把我开除出球队了,这是我最糟糕的预想。
“怎么办?”我开始恐慌起来,担忧地向程奕泽发出信号不明的嗓音,“我……我明天可能就要被大优子开除了。”
“没事,有我在,她不敢欺负你的。”程奕泽竟然还咧开着嘴露出这样灿烂的笑容来,明明闯了大祸呀。
我像是失去了语言,惴惴不安地低下头。远处的天际又闪着电光,医务室里的白炽灯忽闪了一下,就恢复了正常。
“我背你回家吧。”
“……”
“为了接受惩罚,我背你回家好了。”
爸爸工作很忙,从来都不会来学校接自己回家,多半是回到家的时候写完作业爸爸还没有下班。一路上,程奕泽小心翼翼地驮着我走,良久,朝我闷闷地说了一句——
“……阿绿你原谅我了吗?”
“没有。”我不服气地在他肩膀上说着。
“我可是‘哥哥’。”自从程奕泽说我可以叫他哥哥后,我都没有这样叫过。
“也无法原谅。”
“……那你为什么要同意让我背你回家,这样就是原谅了。”
“没有,因为我脚瘸了。”
“……”
“这个不算,我会还你的,以后你生病了或者你需要的时候我倒背你,但是这个不能算作原谅你搞鬼的条件。”
“真小气……那,那我们打钩。”
“好,打钩。”
我这才艰难地用手往后面晃,笨拙地勾到了他托着我身体而吃力地腾出的一只手指。轻轻地碰了一下,然后就马上触电般收回来。
“好了。”
程奕泽其实不知道,当时被他背起来的那瞬间,所有的闷气还有顾虑早都在他的背上消失了。消失掉,只剩下片刻的心安。
虽然头顶的天空总是一副随时都会有一场暴雨来袭的模样,但那个时候还是会想着——
今天回家的路再长一点就好了。
球场上挤满了魔鬼少女队的队员——
“现在,我有件事情要宣布下,听好了!”
熬过了一个惴惴不安的夜晚,第二天课间操的空当,大优子就集合了所有队员。此刻的大优子莫名锐利地盯着我,我死死地低下头,一阵羞耻感像血液般布满了全身。
不祥的预感袭击了我的身体。我感到难过,就在那一刻我才明白我有多么不愿意退出少女队,我是多么喜欢打躲避球,我甚至可以用其他东西来交换它。
那些训练的日日夜夜,被球体砸疼胳膊和脑袋的傍晚,还有在沙地里脏掉的衣服,都让我急促地鼻子发酸。
在大优子即将说出我被开除的结果前,我闭起了眼睛等待着她的宣判……
“我本人退出魔鬼少女队,退出队长这个位置。从此以后……”
瞬间,大家一阵哗然。怎么回事?我猛然抬起头,看见了大优子面无表情,站在人群中间无所谓地摆摆手——
“从此以后,由许童绿来当队长!由她负责少女队!你们要么听她的话,要么少女队就此解散,一切都跟我没有关系了。就这样!”
如同投掷了一颗炸弹,轰的一声,议论声就在耳边炸开来。
出乎意料,大优子竟然宣布这样的结果。最后三个字几乎是用抗议式的语气喊出来的,她两眼哀怨地看了我一眼,说完话就撇开我们径直走了,拦也拦不住。
“怎么回事!许童绿!”
“都是因为你吧,早上我就听说了,你联合程奕泽一起玩弄大优子!”
“吃里爬外,真让人讨厌!你当得起队长吗!”
我当不起,我有很狂妄的梦想可是我现在还当不起。
我终于明白大优子看我的眼神意味着什么了,她在给我难堪,这个决定比让我退出少女队还糟糕一百倍。我捂着耳朵,惊慌地说着:“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
“我们队就这样完了,你要负责!”
突然,一名高年级队员斩钉截铁地给我定了罪,其他人便也开始受到启发般频频点头一起起哄起来。
“不是……不是的。”我语无伦次起来,呼吸急促得纷乱。
“你在自欺欺人,许童绿,你要负责不然躲避球队谁来带!”
大优子的威信早就被确立得十分坚固,大家怎么可能离得开大优子,让我一个低年级的队员担任她的职责。我又惊诧又害怕,指责声一直在耳边充斥着,我心急地拖起受伤的腿想要挤出去,又被人拉着围堵了起来……
“休想跑!”
巨大的吼声把我吓得呆若木鸡,紧接着我被高年级的队员扯着手臂,不知所措地捂着耳朵,突然就对我的梦想感到了一阵恶心和羞耻。
她们的谩骂声都变成委屈还有愧疚,强势地灌入我的耳朵,甚至都还来不及反应这一切都是怎样发生的,我这样跟被勒令退出少女队有什么不一样!前所未有的无助袭击了我的脑袋,霎时,所有说不清楚的话都变成了一股寒流,哗地一下就从我眼睛里奔出来。
“你们干什么,合伙欺负一个人!”
这个时候,恍惚中听见了程奕泽的嘶喊声,他哐地一下拨开人群,一把就扯住我的手。“阿绿,我们走!”瞬间的拉扯让我的鼻涕呛在了喉咙里,只听着他骂骂咧咧地喊着一边用力地把我往外推。
“程奕泽你干吗?”我带着哭腔说,瞬间的温暖过后又被我的潜意识填满,委屈地喊他。
“我们先走!”
在一阵推搡中,程奕泽把我拉了出去,一直往河坝的方向走去。恰巧这个时候,上课铃打响,大伙一同扯出操场,只能不约而同地咂嘴讽刺道——
“王子救公主哟。”
“不要脸不要脸。”
其中还夹杂着这一句话——
“就是他们逼走大优子,都是他们害的。”
“真是讨厌。”
一路上,程奕泽粗鲁地拉着我的手,又一边偷瞄着我的腿是不是跟着上,就在我崴了一脚的空隙,他终于慌张地停了下来。
“你放开我啦,都是你!”我抽开手的时候,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呜呜呜,都是你……”
我的声音减弱下去,看见我猝不及防地大哭起来,程奕泽也只是摸着头不知所措地绷紧了脸,嘟囔着:“你别哭……”
“……”
“求你了,你不要哭了啦。”
我的手挡在眼前,抬起头迅速地擦了一下脸,恶狠狠地盯着他,没过两秒只能又无所适从地再抬起手遮住眼睛狼狈地流着泪。
“你这样哭看着好心酸啦。”他不合时机地想说点什么。
“你怎么不去死呀,讨厌鬼,呜呜呜。”我被他这话给刺激到了,哭着深呼吸了一下就呛到了,身体抖起来。
“呜呜呜……”
我猛然吸了下鼻子,只能一点一点地移动自己的脚,然后往后退了一步,再一步又一步地从缓慢到快速,转过身跑开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没有说话地跑开应该就不会尴尬了,至少怎么可以让阿泽看到自己被别人欺负的样子和自己哭的那样。那么狼狈。
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蹿过后,最后选择了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养老院里头,坐在一只冰凉的长凳上,望着远处正在打牌的老人家们小声地啜泣起来,也不敢回去教室。
我就一直干坐着,眼睛失焦地盯着自己的鞋带发呆,又听到了遥远的一声下课铃后,才恍然一节课过去了。
“我错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