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妃送的?”她不动声色,要宫人取来柿饼。一尝,果然有异——
柿饼用白酒泡过,还加了些药材,酒香盖过其原有的枯叶气味,风味更胜。
但是白酒合柿,食之伤身损元,久食可致人殒命。
“能置人于死地的并非只有毒。”入宫前,沐震身边的乔锦曾教授过她。乔锦是个鸩者,制毒与辨毒的功夫堪称天下第一,他教她食物相克之理,“宫里头那些人可不会蠢到用鹤顶红、孔雀胆来毒你,饮食起居,务必时时小心。”
关于她的事情中,爱吃甜食这一点是刻意加上的,宜妃还真听风就是雨,立刻送了这样的东西来。
动手很快,只是欠思量。莽撞轻率的女子,不足为虑。而德妃看似沉默寡言,但心细如发,反倒要小心……“太甜了。”她吐掉咬进口中的柿饼,“你拿去给其他人分了吧,就说是宜妃娘娘赏的。”宫人依命退下,内室又只剩下了她一人。直到此刻,她方才松了一口气。
几天后有传言从端贵妃住的长庆宫传过来,说贵妃得知是她最先选的茶后,竟气得摔了茶盘,指着尚事房宫人的鼻子大骂了一顿。
“娘娘,要不要……明日到长庆宫去一趟?”传消息的荷华问,神色惴惴不安。
烈帝自从孝宁皇后仙游后就未再立后,千重阙中便以端贵妃及静贵妃为尊。静贵妃是个与世无争的恬淡性情,又无子女,每日以吃斋颂佛为念。烈帝知道她的性子,也不常宣她伴驾,如此一来风头就全让端贵妃占了去。
再加上去年端贵妃的外甥女入宫被封为丽妃,备受宠幸,端贵妃越发得意。
“不用,”她摇头,“贵妃娘娘何等尊贵,母仪天下也只是少个名分的事,又岂会为了这等小事生气?这些话必定是谣传……”说着又笑了笑,“要真是长庆宫的人传出来的,那人真是其心可诛。”
荷华的脸一下子刷白。
她笑着拍拍荷华的肩:“看你吓的,本宫又不是说你。出去忙吧,本宫歇一会儿,不要人伺候。”
荷华弯着腰退了出去,看着那姿态谦卑的背影,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敛起。
然而这次送茶引起的风波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很快销声匿迹,此后一连几天,宜妃和德妃先后来逐兰居做客,言语中或多或少都在试探。
甚至晚上烈帝来时也提起过端贵妃,他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问她可曾去长庆宫拜会过。
“臣妾早去过了。”她指的是刚入宫时的拜望,端贵妃毕竟是孝宁皇后在世时就入的宫,见了她一脸惊讶。
“哦——”烈帝拖长的语调很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这些宫闱之争,天子想必已经见得多了。
半个月后的一天早上,德妃忽然遣了宫人来请,说是做了几样家乡小菜,望她拨空过去品尝。
她带上荷华往德妃的容芝斋去,一路上那宫人不断催促:“娘娘说了,有些菜凉了就失味,要是误了时辰奴婢可是要挨罚的。”
这话大胆得近乎无礼,想来这宫人一定是听说她待人和气,才敢这样放肆。
走着走着,荷华忽然顿住:“娘娘,这不是去容芝斋的路。”
“姐姐有所不知,这是条小路,近些。”那宫人赶紧说。
“娘娘……”荷华为难地看着她。
“无事,走吧!”她说着先行一步。宫人带着她们越过假山,在高处看,果然离容芝斋的距离比之前走时近得多。
可下了假山,那宫人在前拐过了一处宫墙,等她们跟上,越过宫墙后却发现那宫人已经不见了。
只有一队仪仗正向这边过来。
“娘娘快走!”荷华发现不妙,赶紧将她往回拽,但为时已晚——
“何人冲撞御驾?”一声厉喝,一队护卫向她们冲来,转眼将她们团团围住,十几把明晃晃的长枪顿时指向她们的心口。迎面而来的正是龙辇,按宫中律,龙辇过处众人回避,冲撞御驾者妃嫔降级三等,思过一年,寻常宫人则是死罪。孟玉绮赶紧将荷华拉到身后,一并跪倒尘埃。龙辇慢慢行到近前。
“是谁?”烈帝的声音自内传出。
在旁随侍的杜长君过来察看,看见她时不禁露出有些无奈的表情。
“启奏陛下,是明妃娘娘。”话音刚落,烈帝就自行掀开了车帐。
“成什么样子?一群大男人手执利刃,指着两个弱女子!”他一露面即刻大怒,话中袒护之意很清楚了。众侍卫赶紧撤开,各自归位。
“你怎么跑来这里?”烈帝走到她面前问道。
“臣妾……”她抬起头,想了片刻后大声说,“臣妾迷路了。”烈帝一怔,随后哈哈大笑,连一旁的杜长君也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好了好了,朕正好想到你那儿去,和朕一起回去吧!”烈帝说着向她伸出手来——
竟是要扶她起来的架势。
她听见身后荷华轻微的抽气声,想来此刻正是惊讶万分。还有那些侍卫,虽然目不斜视,但脸上的表情都有些不可置信。
“谢陛下。”说着她握住烈帝的手,轻快地起身,抿嘴一笑。等进了龙辇,放下帐子后,烈帝立刻变了一副嘴脸。
“叫人算计了?”他倚着靠枕,口气懒懒的,目光却凌厉非常。她低下头算是默认,视线却悄悄扫到靠枕旁堆得如小山一般的奏折上。
烈帝无疑是个勤政的君主,否则大夏朝也不能如此强盛、如此霸道……“怎么不说话?”
她赶紧抬头,撅着嘴蹙了眉头:“还不都是陛下对臣妾宠幸太过……才有这些麻烦。”
“那倒还是朕的不是了?”烈帝失笑,忽地探过身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冷哼一声,“撒娇撒痴装委屈,和你母亲当年一个样!”口气是严厉的,脸上却有笑容,孟玉绮依此判断他其实没有丝毫怒意。
她知道烈帝就喜欢自己这般无赖的样子,或许这才像他记忆中的孟月明。
“可别败在她们手里,那样朕会失望。”烈帝这么说。当然不会,她还有重要的事要做,岂能败于后宫争宠?露出顽皮的笑容,她正想问烈帝这算不算鼓励她在后宫兴风作浪,烈帝却在此时转头看向了窗外——
一瞬间,他脸上那些嬉笑怒骂的神情都消失了。那么专注,不知在看什么。
她以为是有绝好的风景,但侧过身子,只看到宫墙和岔路,乏善可陈得无以复加。
可就是这样的景色,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烈帝都靠在窗边向外看着,若有所思。
“听尚事房说,你选了鹤华洲出的茶?”最终还是烈帝打破沉寂。他忽然提及鹤华洲,她不由得有些紧张。
“晋州的茶味厚,臣妾嫌苦喝不惯。”
烈帝笑起来:“没出息,这点儿苦就受不住?”说着他又皱眉,“那‘鹿溪绿雪’淡得如水一般,有什么好?”
不好?不好为什么要眼巴巴地抢了来?她笼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既然不好,陛下还血洗鹤华洲,抢来人家的地方?”她扬着嘴角,绽开娇嗔的笑容,像是个最得宠的小女儿,正和自家爹爹强词夺理。
“国家大事,你懂什么……”烈帝随手拿了本奏折轻敲她的额头,“出兵打仗难道只是为了让你喝茶?”说完他倒笑了。她揉揉额头,也跟着笑。是的,出兵打仗当然是为了更了不起的理由,如征服,如开疆拓土,如四海归心。
对霸者而言,在他君临天下的野心面前,也许什么都不值一提。
“迷路”的事没几天就在千重阙里传得甚嚣尘上——与天子共乘何等荣耀,更不用说是烈帝亲手带人上的龙辇。
各处的妃嫔,惊讶的、羡慕的、恐惧的,她们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好像就在眼前。
还有那个设计她的始作俑者,听到这个消息还不知要怎样咬牙切齿。这天她到德妃那里做客,想着所有人听闻传言时的反应,脸上不禁浮现出有些幸灾乐祸的笑容。德妃在边上见了,摇摇头:“不是做姐姐的眼热你,只是‘专宠’二字听着风光,却是锋芒太露,终究不好。”德妃素来寡言,说出来的话就让人觉得特别有分量,更有些苦口婆心的谨慎。
“姐姐莫非听到什么风声?”她一边笑问,一边暗暗观察四周的宫人。
果然不见来逐兰居传话的那一个。不知是已被德妃收拾了,还是德妃被人陷害,不管怎么说,能想出这条计策的人,手段算得可观。
“倒也没什么风声,就是我在宫里比你久,倚老卖老说一句罢了。”德妃的话很中听,只是她在回答前沉默了好一会儿,可见所言不尽不实。
宫中还有什么传言是自己没有听到的?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想这件事,直到随从的荷华叫了一声“娘娘”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在软红桥的正中。桥的那一头,站着丽妃和几个侍女。也不知当初工匠是怎么想的,软红桥建得极窄,仅容一人通过。就在她思量的时候,丽妃已上了桥迎面走来。看丽妃罗带当风,袅袅婷婷,样子倒是很好看。就是那趾高气扬的样子,摆明了来者不善。
到了她跟前,丽妃也不寒暄客套,就只扬着下巴,面无表情地说了两个字:“让开。”
孟玉绮听了立刻就作势转身,见丽妃先是惊诧,而后又露出得意之色,便又转过身来笑道:“我若是不让呢?”
丽妃顿时涨红了脸,眼看就要发作。
“不过说句玩笑,姐姐别生气。”她说着忽然一下子揽住丽妃的腰,两手搂紧了丽妃,脚下步伐挪移,瞬间两人掉换了位置。这般轻佻作为,让丽妃目瞪口呆,一旁荷华等人也看傻了眼,她嘻嘻一笑:“这样不就好了吗?”
“你!”丽妃那对儿好看的柳叶眉一挑,似乎要发怒,但随后又强压了下去,“明妃说得是……”她一边说着,一边挨近过来。
“别得意得太早……你不过生得有几分像那个死人,迟早也和她一样,死在冷宫里!”她的声音低得几近耳语,但其中的恶意却十分昭然。
孟玉绮默然着,凝视了丽妃一会儿。
“呀!”她忽然向后一倒,仿佛是被丽妃推了一把,同时脚一抬,恰好钩在丽妃的膝弯,顿时带着丽妃也尖叫着向后倒去。只不过她是有防备的,丽妃却毫无防备,结果就是——
“扑通!”丽妃一下子翻进池子里,她却一手撑住桥栏,堪堪站稳。
“丽妃娘娘落水了!”随从的宫人吓得大声尖叫,附近的宫女、宦官闻声赶来。
一阵喧闹。荷华赶紧过来扶着她:“娘娘无恙?”她摆了摆手,侧目看向水中正扑腾不已的丽妃。
这事做得有些莽撞了……现在还不是捉弄她的时候,可刚才那些话……孝宁皇后竟是死于冷宫之内?!她不也是烈帝青梅竹马的玩伴吗?难道只因为不是自己的心上人,那个男人就狠心至此?她还记得母亲说过,其实自少年时起,孝宁皇后便倾心于烈帝。
“这世上,真正是爱着他这个人,而非他能带来的权势富贵的,也就你华姨一个人。”那时回忆着宫中时光的母亲,说起故人之间难以理清的纠葛,脸上是深深的忧伤和歉意。当时她尚年幼,不能明白其中复杂的感情,但对于得人如此倾心的烈帝,却是由衷地、从心底深深羡慕着。
可是……如许深情,得到的结局却是在冷宫病逝?心头不禁涌上一阵寒意。
“娘娘?”荷华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又关切地唤了一声。她回过神来。这时丽妃已被救上岸,她向那边看去,恰好与其怨毒的目光对上。她无谓地轻笑一声,回过头看见荷华,忽然一个念头跳进了脑海。
“荷华,可知道我们上次冲撞御驾是在什么地方?”千重阙,无疑隐藏着很多的秘密,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抓到了某个秘密的一些端倪。
丽妃上岸后立刻被送回丽景殿更衣休养,内务寮的人也随后赶到,带走了荷华与丽妃的随从——因六宫无主,千重阙中涉及妃嫔的小争端便设内务寮处理。
荷华直到夜里才回到逐兰居。一见到孟玉绮荷华便回禀道:“娘娘放心,连丽妃的人也说是个意外,内务寮已定了案,不会牵累娘娘的。”
那是自然,且不说她的伎俩巧妙,那两个宫人未必能发现,纵然她们硬说是她害丽妃落水,闹到御前,丽妃也不一定有什么好处。她就知道她们会选择息事宁人。
她点了点头,拉着荷华到灯下看了看。
“还好,看来他们没怎么为难你。”
“娘娘……”荷华愣了愣。
“虽然是个意外,但保不住有人想借此兴风作浪呢!”她皱了皱眉,“要是害你受了冤枉就不好了。”
“奴婢身微命贱,不值得什么。”荷华小声道。
“可不许这么说。”她轻拍了下荷华的手,温言宽慰,“不提了,去歇着吧,你也受了惊,今晚就叫别人来守夜。”荷华行过礼退下。
外面还有自己赐的点心糖果等着荷华——她想着就笑起来,不知荷华看到会露出怎样受宠若惊的表情?说不定还要遭其他宫人嫉恨。
但这不是她的目的,她只是希望荷华吃了那些点心后能乖乖儿地睡到明天中午。
第二天早上她独自出了逐兰居,此行目的有二,一是去照晴池东的假山内放一张字条。这是她与沐震约定的传信方式,字条放在假山的一处石缝内,上面只有两个字:凉衣。
那是她原来的贴身小婢,目前正寄居在沐震的王府。
她需要一个心腹来做打探消息等种种事,字条放入石缝,而后明明未见任何人经过,但她片刻后回身再看,字条已经不见了。
之后她去的就是那天冲撞了御驾的地方。上到当时走小路翻过的假山高处,她躲在树后向下看——龙辇要经过的道路一目了然。
而此刻时间也算得刚好,龙辇正在众人的护卫下向这边移动。
今日风大,如她所想,龙辇上的车帐、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的。她近日才发现烈帝有些畏风的毛病,这也加深了她心里的疑惑。
龙辇经过眼前,沿着每天既定的道路前行,她在心里算着时刻,约莫盏茶工夫过后——
果然!
龙辇的窗帐被拉了起来,烈帝就在窗边。就像她那天在辇内看见的一样,他又在向外看了,而外面依旧是没有任何吸引力的风景。不,或许对于烈帝来说并非如此。
直到窗帐降下,龙辇远去后她才从树后出来,默默地看着刚才龙辇经过的那些宫室。
离得近一些的是收藏书册的万卷阁,远一些的则是存放历代名家书法字画的千影廊。而这两者之间的那间宫室,也就是窗帐拉起时龙辇所经过的地方。
荷华入宫已有两年,却也不知道它的名字。
无名之处,是真的无名,还是被人刻意隐藏或者遗忘?又为什么要藏,为什么要忘?
她想知道,那里究竟有什么能够如此吸引烈帝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