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盛夏的一个下午，楚旭峰正在去翔宇中学的路上。
楚旭峰，出身富裕家庭，不像一般的纨绔子弟，他初中里认真学习，三天前考上了翔宇中学高中强化班。
他在初中里，好几次考年级第一，他说，卓越是一种习惯，好的习惯，是需要一直保持的。
他中考时，正赶上流感，高烧了整整3天，却坚持走上考场，中考考完，他彻底病倒了。
强化班考试中，他又恢复了往日的良好状态，发挥得不错，一出考场就红光满面，把父母留在了校门口，和苏卓一起出去，在W市市中心逛了一整个夜晚。
这种行为的后果就是，他一回家，就被等在家门口的他妈妈骂了一顿，然后，又被扣了半个月的零花钱。
楚旭峰的优秀，不只是来自父母的严格管教，主要还是因为他自己。他很聪明，也很认真，对他繁荣的家业充满了忧患意识。
当然，他肯定不是一个只会读书的人，因为苏卓是他的女朋友。他知道，严格意义上不能这么说，但在学生内部，这种关系就是这么称呼的。
她是他同校不同班的同学，是学生会主席，中考全校状元全市第二，如果非要再加一条，就是非官方评选出来的校花。
楚旭峰几分钟前得知，她也在高一1班，符合他的预测。
一般人很难想象楚旭峰和苏卓之间的关系是如何建立的。
楚旭峰的外表，给人的唯一印象是，型男，很阳光的帅：一头短发、俊朗的五官、一米八的身高、匀称的肌肉和骨骼，再加上他优秀的成绩、厚实的家底、校篮球队首发得分后卫的身份。所以，别人都会说，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有这样的关系。
这一切，他从来没有让父母和老师看出来过。他做大多数事都会比较谨慎，因为他知道，现在还是应该谨慎的年纪，而且，他还想继续保持他的良好习惯。
14
楚旭峰这天穿了一件黑色汗衫和一条牛仔裤，看上去很轻松的样子，似乎一点也不因即将开始的高中生活而感到恐惧。
那当然，他惧怕过什么？
到了学校后门口，楚旭峰打开车门，走出来，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走向后备箱。
“爸，妈，东西我自己拿，再见。”他用话语制止了正想打开前车门的父母。
他背着书包，拎着一袋衣服和一箱牛奶走进校门，走上男生宿舍楼。
他在宿舍管理员处查到了他的名字：他将在6幢701室3号床睡一年。
走到宿舍门口时，他看了一眼门上的舍员名单，1号床叫叶逍，2号床叫金哲，4号床叫王智。
他整理好床铺，便躺倒在床上，从口袋中取出手机。
到了吗？他给苏卓发了一条短信，在宿舍楼下面等我。
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行为有点不妥，他以前从来不用命令的语气，哪怕是一点点。
完了，他想，中考下来，我算是彻底报废了，以前的那些习惯都快忘记了，我还是楚旭峰吗？是啊，我还是我，但也许还需要一些改变，在保持习惯的前提下。
他在床上又坐了一会，手机震动了起来。我已经在教室了。
他没有答复，站起身准备去教室。他走到门口，门开了。
“你好，我叫楚旭峰，3号床。”他用恰到好处的热情打了个招呼。
“你好，”那人嘴角弯起一丝微笑，“我叫叶逍。”
“很高兴认识你。”楚旭峰显然对对方友善的微笑很满意。
叶逍没说话，很快整理好了橱柜、床铺，然后脱下身上的外套，叠好放在床头，拎起书包，走到宿舍门口。
“走了，你难道不去教室？”他对楚旭峰说。
两人到教室的时候，教室已经坐满了人。
楚旭峰隐约听见，一部分人看见他们两出场时，发出了一阵不小的喧嚣。他在吵杂的人群中找到了苏卓，递给她一个微笑的眼神，并得到一个亲切的回复。
他们在教室左后方空调边仅剩的两个座位上坐下了。
“这年头人是不是都疯了，这么大热天都不开空调？”楚旭峰轻声说着，伸手按下了空调的开关。
“开26度，别低。”
叶逍的话阻止了他继续按降温键。
他看了叶逍一眼，一定是少年班的，一眼看不透。还不像是一个普通人：他身边似乎存在着一种强大而无规律的气场，给人一种强烈的折服感。
他把温度调回26度。
他回过头的时候，叶逍已经把头埋在了两臂之间，眼睛盯着手臂下面压着的一本书。
楚旭峰把视线聚焦在空白的课桌上，开始思考自己如何开始新的学习生活。
首先，不要过早暴露身份，以免招致麻烦。
然后，一切谨慎低调行事，做一个普通的学生，从新的起点出发。
内敛不代表内向，一定得保持我的习惯。作为一个型男，至少得保持体型，所以，必须做到节制消费，适度运动。
最后，对于和苏卓的关系，恰当处理，不要高调。
至于学习方面，我自然不会忘记610分的中考成绩——一个相当低的分数。偶然因素固然无法排除，但我可以用整个高中来弥补我的遗憾，证明我的实力。
好了，这就是我的规划，他结束了自己的思绪。
楚旭峰轻轻拍了拍叶逍的左肘，问他：“你是少年班的？”
叶逍不喜欢这种直白的刺探式的提问，便敷衍地回答：“今年十四岁，你自己算去吧。”
他知道自己这么问有失礼节，但还是得到了答案。
“那你对我们这种集体生活很了解了？”
叶逍回过头看他，没说什么，又把头转回去。
他从侧面观察叶逍，头发不长，但很浓密，盖住了额头，双眼皮，长睫毛，深眼窝，这一切似乎都是他对自己采取的保护，把自己罩在与外界屏蔽的真空中，只有脸上常挂的微笑可以证明他是一个正常人。
“两个强化班一共一百个人，每个班每年离开五个。”叶逍回答楚旭峰，似乎也在警告他，不要把一切想得太简单。
“那竞争是激烈的了。”他没有被吓到，很平静地说。
“那看你自己的实力了。”叶逍说，“你是701的3号床？”
“是。怎么了？”
“每个宿舍1、2号床是少年班学生，少年班非少年班分开，按强化班考试成绩，从第一个宿舍的1或3号往后排，懂了吗？”
楚旭峰没说话，只是感觉自己的自信心正在得到满足。我是考进强化班的非少年班学生中的第一名，他对自己说。
“你是一号床吧？”他问一下。
“是的。”
“那恭喜你了。”他笑了一下，说。
“我们都是第一名对不对？”叶逍说，“强化班的考试是很多的，也很难的。”
“我知道啊，那就是说，我可以给你一个怀疑翔宇中学少年班的质量的机会了。”
“那当然了，不错啊……”
叶逍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弄得他很不自在。他突然意识到，他们和少年班的交锋已经正式开始，并首先在他身上发生。
“干吗一直看着我？”他问。
“你……”叶逍拉长了声音，“长得帅啊。”
地板被高跟鞋底敲得叫了出来，教室里肃静了下来。
“我是我们高一1班的班主任，我姓李，教你们英语。首先祝贺你们顺利通过强化班考试，代表我们班级的所有老师表示对你们的欢迎。你们也一定都对翔宇中学的这个集体有所了解了，我要说的是……”
楚旭峰最后还是没坚持住听下去，他看了看叶逍，十指相扣，拇指托住下巴，目光显然已经在远方散得一片模糊了。
叶逍两年前的这个时候，听过一段差不多的讲话，但那是的心情，和现在是不一样的。那时的他，是可以用42这个数字来概括的，而现在，他已经不是那个无助的人了。
楚旭峰看看叶逍，努力想从他脸上读出点什么东西，却没有任何结果。他对这个强化班产生了恐惧——如果在这个集体里充满了他身边这样的人，那不是太恐怖了？
他又抬头看班主任，那位三十多岁的女教师，一个带了两届强化班的班主任。他同样什么都没看出来。
他感觉自己的紧张感正在一点一点地放大，因为迷惘和轻微的恐惧，因为这个无法触摸、无法感知的环境。
楚旭峰告诉自己，这就是高中。
15
“喂，走快点好不好？这是在去吃晚饭啊。”楚旭峰回过头催促叶逍。
“原来你是去吃晚饭啊？不早告诉我一声。”叶逍抬起头，回答。
“你不吃晚饭？”楚旭峰瞪大了眼睛问。
“没这个习惯。”
“那你……”
“去吃泡面吧，食堂很挤的。”
“不怕胃病？”
“早患上了。”
“那你还吃？”
叶逍摇了摇头。“有病才吃的嘛。不然不怕吃出病啊。”
“那……那好吧。”
走上七楼的宿舍，他们的面已经泡开了。叶逍很快吃完面，把汤喝光，把垃圾扔进了宿舍墙角的垃圾桶。
“吃这么干净？”楚旭峰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
“哪像你啊，有这么多钱浪费？”叶逍还想说，别装下去了，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看穿了。”
“很简单啊，谁开学会穿这么随便的衣服啊？还不是家底太厚怕暴露。”
“那你呢？”楚旭峰看着叶逍身上很乱的衣服，问。
“没钱啊……”叶逍用自嘲的语气说。
“那也不至于……只吃方便面吧……”
“习惯了。而且我这个月只有四百块钱的生活费。”叶逍说完，又加上一句，“前天和昨天两天用掉了六百块。”说完，他发现自己也变得被动了。
很快两人转移了话题。
“这里有你以前的同学吗？”叶逍问。
“有啊，现在在我们宿舍，初中时在我隔壁班，和我关系不错，但主要是竞争关系。打球很强，成绩不错，但你一看见他就知道他为什么老是争不过我了。”
正说着，宿舍门被很暴力地打开了。
“来了。”楚旭峰对叶逍说。
走进宿舍的人，身高体重差不多在一米八、一百七十斤左右，不算很胖，长得还行，很乱的头发，戴黑框眼镜，脸上长满青春痘，嘴唇和下巴上长着茂盛的胡须，身上是一件湿透了的蓝色短袖，下面穿了一条定身制作的牛仔裤，手里揣着一只褪了色的篮球。
“胖子，第一天就去打球了？也不叫上我。”楚旭峰用很亲近的语气问。
“阿旭，是你啊，你竟然考上强化班了？”那人脱下眼镜坐到4号床上。
“这话应该是我对你说的吧？”
“差不多……”那人看见了叶逍，说，“对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王智，好了，介绍完毕。”
叶逍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已经说完了。
“就是你说的那人？不错的人啊，强化班里少见的吧？”他对楚旭峰说。
叶逍想，一个集体，特别是强化班这种集体，是需要这样的人，偶尔来调节一下紧张的气氛。
王智拎着一袋衣服跑下楼洗澡去了。
楚旭峰看了一眼表。“差不多了，去教室吧。”
走到楼下，楚旭峰突然想起了什么，找了个借口脱了身，让叶逍一个人去了教室，自己等在宿舍旁边的球场边上。
很快，苏卓朝他走了过来。
他突然在一瞬间产生这样一个念头，放弃这个不算良好的习惯。但看见她的时候，他还是无条件地妥协了。
看来，我还真是有弱点的，他想。
“今天就想起来等我啦？”苏卓问。
“两年多的习惯了，想改也改不了了。”楚旭峰回答。
“还有三年呢。”
“继续保持吧。”说完，他又补上一句，“如果不发生什么意外情况的话。”
他们沿着东环道走回教室。当他看见球场旁几栋楼上写着“教师公寓”这四个大字时，出了一身冷汗。
“在这里感觉还好吗？”过了半天，他才开口。
“有什么好不好的，不就是上上课、做做习题，在哪不都一样。”
“那当然，你在哪不都考状元吗？”
“我是640，市第一初中有一个640.5的，我中考全市第二，我跟你解释过很多遍了。”
“都差不多嘛……对了，你认识那人吗？”
“不认识，只知道她现在在我们隔壁班。”
他又出冷汗了，身边都是什么样的对手啊。难道，这就是高中吗，这么残酷。
“干吗？你怕了？”
“那倒不是……”他很勉强地说，“有点不习惯而已。很快就好了，到时候就看我和少年班的小朋友交手了。”
这时，一辆电动车几乎擦着他的肩膀驰过。
他看了那个背影一眼，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是班主任。”
“没事的，高中老师哪会管这么严。”
“不一定的，你忘了这是翔宇中学？”
“我知道啊。”
“可能……我们以后，要改变一下交往方式……”他轻轻地说。
他说完后，是一段沉默。
“不要。”她用比他还小的声音说。
他很快再次作出妥协。
她脸上露出微笑，往他身边靠了靠，撞上了他的肩膀，然后伸出左手的小拇指勾住他，把头靠在他肩上。
他们都默不作声，走到教学楼前，松开手，一前一后走进教室。
他知道，他需要一些改变，但可能会比较困难。
“跟你女朋友到东环道去逛了？”叶逍已经在座位上恭候多时了，脸上挂着微笑，说，“难怪……走出宿舍就脱开我。”
楚旭峰一惊，怎么自己做的事情这么容易就被看穿？
“长得还不错嘛……”
“小孩子别胡说。”
“这可是铁证如山，没人吃过晚饭还会悠哉悠哉地从东环道回教室的，对吧？”
“别乱想这种事。”他没有辩解。
叶逍低下头去了，脸上的笑容还没散。
楚旭峰看了看自己的右前方,是王智，正埋着头。
“胖子，洗澡这么快？”
“我闪男，你知道的。”
“急着来教室做习题，晚饭也不吃？”
“不知道我减肥啊？”
“你减肥？奇闻了……你又不肥，多运动就是了，何必虐待自己呢？”
王智转过头，看着楚旭峰，说：“我说严肃的，我今天正式启动减肥计划了，节食，运动。”
“那好，需要我的指导和监督吗？”
“好的。”他刚想把头转回去，又说，“对了，明天体锻课，我们和2班打全场比赛。”
“你想叫上我？”
“废话。”王智看着楚旭峰，说，“心里没底了？怕在广大男女生面前丢脸？”
“一个暑假了，手都生了。”
“没事，这事说定了，明天你一定得上。”
王智说完就转过头，没有留给楚旭峰任何商量的余地。
楚旭峰双手放在空白的课桌上。
在和叶逍、王智、苏卓的交流过程中，他渐渐清楚，他不止要改变，而是急需一次完美的脱胎换骨，从自身的光辉或阴影中解脱出来，来迎接所有新的挑战。
改变，往往是巨大沉痛之下的妥协。他需要改变，所以，他需要一次沉痛。
晚自习上课的铃声响了。
16
楚旭峰翻着刚发下来的教科书，眼神处于失焦状态，当一股倦意袭来时，他猛然清醒过来，然后提醒自己认真看书。
我没有权利落后于别人，他不断对自己说。
他转眼看了一下叶逍，左臂压着一本书，下巴贴在手臂上，右手握着笔，笔尖时不时在草稿纸上滑动几下。
楚旭峰把头稍微靠过去一点，只看到，那本书上是一大堆令人费解的符号。
原来少年班的人喜欢看这种东西？不过，他还是没搞清叶逍看的，到底是高中或大学教材，还是某种外语，还是编程一类的书，或者是游戏攻略。
他没放在心上，把自己手中的数学书重新翻到第一页。
楚旭峰站起身，收拢飘忽的视线和思绪，让自己恢复到正常状态，走出教室，离开这台充斥着氯代甲烷气息的巨型实验仪器。
王智已经站在了阳台上，从初中开始，他每节下课都会这样。
“空调里真他妈的闷，出来放风。”他用了一个很形象的词。
“是啊。一节课都干吗了，胖子？”
“发了会呆，看了会杂志，你呢？”
“预习啊。”
“看不出嘛，不错，挺勤奋的，可是，你看得懂吗？”王智带着亲切的嘲讽，说。
“怎么会看不懂呢？”楚旭峰说。
但其实，数学书上的内容对楚旭峰来说，还是有点抽象的。
“明天打球的时候，默契点，知道吗？”
“就怕跟你没默契。说正事吧，别老想着玩。”
“什么玩啊？我是在减肥。”王智一本正经地说。
“好的。继续努力。”
两人都不说话了，趴在阳台上看夜空。天上还有几颗星在闪着。
“阿旭，你明天只管放心好了，我们的对手是2班——也是强化班嘛。”
“这倒说不定。”楚旭峰盯着夜空说，“我们还强化班呢。”
“你自己看，两个班，这么大个走廊，就站着我们两个人，你说呢，这样的班级，除了学习上，还会有什么天赋？”
“别太小看，说不定……”
“你放心好了。”王智打一个哈欠，走下楼。
楚旭峰又盯着夜空。夜空很黑，看不到边，但星星很少，也都只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偶尔闪一两下，还要停下大半天，等喘过气来，再继续闪。
他觉得，如果自己是星星的话，应该还是闪着的。只是，一直不喘气，也会窒息。
很快，第二节自习课的一个多小时也溜走了。
楚旭峰习惯性地站在楼梯口，直到整幢楼的人都快走光了，苏卓才拎着包，从教室里慢慢走出来。
楚旭峰好几次想先走，但每次都马上放弃了。
“怎么这么晚？”
“你也看见了，这里这么多人呢。”
东环道上，路灯射出幽暗的光线，在地上无声地熔化了，粘在他们的脚底。他们走得很慢。
“两节自习课都干了些什么？”楚旭峰问。
“问这干吗？”
“看看好学生都怎么做的。”
“别问我了……我周围一群女生，看着像少年班的，一动不动做了两节课的习题。”
“不会吧，不累啊？”
“骗你干吗。你呢？”
“我本来是想预习一下的，结果每次一抬头，不是看见胖子就看见同桌那小朋友，两个人，一个在睡觉、看杂志，一个认真地看了两节课的……反正不是闲书。于是，我就只能一直徘徊在他们两个之间。”
“你做你自己的事情好了。你同桌？谁啊？”
“一个少年班的，但你肯定看不出来。”
“为什么？”
“因为……”他想了想叶逍给他的印象，却说不出话，“可能是因为我也没看出来吧。”
走到“教师公寓”，楚旭峰停了下来。他不想开学第一天就栽在这种事故高发地带。
“你先走吧，我一个人走好了。”
宿舍里，四个人已经全部到齐。
叶逍正在刷牙洗脸。
2号床叫金哲，黑皮肤，矮个子，深度眼镜，全身都是少年班特征，正坐在床上看书。
王智正在听着MP3，吃着泡面。
“胖子。”楚旭峰喊王智。
王智听到楚旭峰叫他，便摘下一只耳机。“怎么了？”
“减肥。”
“我没说不减啊，今天有点饿了。”
楚旭峰不想说他什么，就让他的脂肪自生自灭去吧，不过最后还是忍不住给他一句忠告：“少吃垃圾食品。”
“今天最后一顿了。”王智咽下最后一口面，说。
“这还差不多。”楚旭峰走进卫生间。
他很快弄完个人卫生，躺倒3号床上。
“喂，胖子。”他又喊了王智。
“又干吗啊？都说不吃方便面了。”
“算了。没什么。”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神经病。”
“你别听了，会有老师来的。”
王智摘下耳机，把MP3塞到枕头底下，埋起被子开始睡觉。
17
叶逍醒来是在五点半，是被楚旭峰和王智吵醒的。
“拜托，开学第一天就不让人自然醒，还是不是住男生宿舍的舍员啊？”
“别烦，小孩不懂。”王智马上回答他。
“就是，早睡早起有益于身心健康。我跟胖子现在要去打球。”楚旭峰说。
“疯了吧，六点多上早读呢。”叶逍低声说着，同时从床上爬起来。
叶逍站在宿舍的后阳台上看两人打球。
这时，楚旭峰正持球，背对着篮筐，王智几乎把整个身子都压在了他身上，楚旭峰牢牢地站着，右手支住压力，左手运着球。他突然抓住球，从左侧转身，在一个逼仄的角度里掷出了球。王智同时起跳，在空中一掌盖掉了球。
然后是王智持球，他运球到罚球线距离，没有很用力，就推开了楚旭峰，身体后倾投出了球，没进，再跳起来，单手补篮命中。
这次，楚旭峰没有耗费体力，他在王智扑上来之前就起跳了，在三分线以外投进了一个球。
之后的几个回合里，楚旭峰连连用出其不意的方式得分。除了突破能力一定程度上被限制，他的命中率和敏捷的反应丝毫没有受到王智的影响。
而王智也凭借着出色的弹跳和对抗能力一次次进球。
阳台上的叶逍笑着看他们打球，原来强化班也会有这么出色的运动员。他想，本来嘛，没了爱好，没了个性，只剩下索然无味的生活，还能叫高中吗。
叶逍走到球场旁边。“喂，快六点了。”
“早呢。”王智抱住球，喘了几口气，答道。
“不吃早饭？”
“不……不吃了。”
“胖子，不吃早饭不利于减肥。”楚旭峰提醒他。
“那……那吃吧。”
“也别吃太多。”
“我知道。你可真够烦的，和我妈有得一比了……”
“还不是为了你减肥，真是的。”
走进教室，别人已经到齐了。楚旭峰不喜欢每次都踩在迟到的边缘进教室。今天练球，他想，以后我会尽量早的。
他走到座位上才发现，问题并没有出在自己身上：现在是六点二十，六点响起床铃，然后洗漱，打扫宿舍，做早操，吃早饭，再怎么也得半个小时吧？
这年头的人是不是都疯了啊，他想。
第一节是物理课。物理老师叫杨帅，二十七八岁的样子，长相和名字比较符合。
下课前，杨帅要招募课代表，问：“有没有哪个同学自愿当物理课代表的，作业总得有人收发吧？”
王智自告奋勇地举起了手。
“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王智。”
“哦，王智同学，我看你身体比较健壮，物理课上经常会用到很重的仪器，你也能帮帮忙……”
王智觉得自己的智商被侮辱了，不过也没有放在心上。如果只是叫他发发作业，他倒会不高兴了。发作业这么弱智的事情应该给阿旭做，他想。
中午，楚旭峰到教室的时间稍微提早了一些，不过还是比不上其他小朋友。他想，自己吃饭也够快的了吧，难道别人都不吃饭，这年头还真什么怪事都有。
王智把物理作业发了下来。楚旭峰做了一会，有些概念记不住，自己笔记又记不全，便向别人借书。
“胖子，借我看物理书。”他很不好意思，但还是拍了拍王智的后背。
“干什么啊……我都睡了……”
“别睡了，做会作业吧。”
“我早习惯了……你要干吗啊……”
“借本物理书。”
“神经病自己没有啊……”
“我要抄笔记。”
“好……拿过去吧，都在上面了……”
王智从课桌里摸出物理书，递给楚旭峰。
楚旭峰翻开王智的书，看不出他书上补充的内容是笔记还是涂鸦。还不如我的呢，他想。
他只能再仔细看一遍书，然后做完了考卷。午自习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做了几道数学作业，也睡了。
体锻前最后一节课是化学。
刚上课的时候，王智又在睡觉，楚旭峰伸出手去摇醒他，他说，赛前需要养精蓄锐。
下课前，化学老师老高也提出了同样问题——招募课代表。
王智又一次自告奋勇地举起了手，当老高问他是不是愿意当化学课代表时，他跟老高解释说，他要推荐一位同学。
然后，楚旭峰就成了化学课代表。
下课铃刚响，王智就从椅子下掏出球，奔出了教室。
因为是这个学期的第一次体锻课，高一1班来了不少人观看比赛。王智挑了楚旭峰和另外三人开始热身。
好几分钟后，2班才来了不满十个人。
本来开场是要争球的。王智注意到对方有一个比他高半个头、一个比他胖一圈的人，就坚持说，在这样的比赛中，采用猜拳的方式决定发球权有利于增进班级间感情交流。对方没说话，就直接把球给了他。
果然是个会调节气氛的人。
开场后，1班怎么也打不开局面，完全被对方的三个外线、一个高个和一个胖子给压制了，楚旭峰的突破、投篮受到很大干扰，王智在篮下也根本没有拼抢的身体资本。
五分钟后，比分是2：10，双方同意稍微暂停一下。
叶逍走到楚旭峰身边，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
楚旭峰走到人群中，说了一声，水，人群里就扔来了一瓶水。他刚打开盖子，水就被王智夺去，一口喝掉了半瓶，再塞还给他。
楚旭峰看了一眼手中的小半瓶水，把它给了王智。他走到人群后面，接过了苏卓递给他的一瓶水。
王智看了他一眼，说：“有女朋友待遇就是不一样……”
楚旭峰没睬他，急着要上场。叶逍在他和王智耳边耳语了一声：“你们两个，多配合。”
这几分钟里，1班终于有了些突破。比分很快追到了16：20。其中楚旭峰得了6分，一只是替王智解围，还有一只是中场压哨三分；而王智的6分更为精彩：一只是单打对方两个内线，一只是自己补篮得分，还有一只是接楚旭峰长传，空接得手。
这次他们喝了更多的水，一开始的不习惯和怯场早已消失。他们很累，但拒绝了换人，又迫不及待地上场了。
快结束时，比分是32：30，对方的球，操场上已经没有多少人还在观看了，都以为没有悬念了。1班赢了，或者说，至少没有输。
2班持球，还没运过中场，球就被楚旭峰断掉。结果已经揭晓了，比赛本该结束，但他们仍在不顾一切地打着。
楚旭峰运球向前跑去，眼睛时刻注意着王智，当自己眼前出现对方防守队员时，毫不犹豫地从背后把球传给了向外跑的王智。王智接过球，做了一个假动作，吸引了大批火力，又把球传给了向篮下切入的楚旭峰。楚旭峰接到球，看一眼对方的内线，笑了一下，把球砸在篮板上部。这时，王智正好撞开人群，左手触到了球，托住，压低手腕，抛出了球。
1班以4分的优势赢得了这场比赛，楚旭峰和王智高高兴兴地去洗澡了。
回到教室时，楚旭峰不由得生出了一股悲哀。一场球下来，一天的学习内容差不多都快忘了。他抬头看看王智，他肉肉的额头上，似乎又多长了两条皱纹。
他知道，高中才刚刚开始。
“怎么样？你男朋友我还是很帅的吧？”
“那当然……”
楚旭峰今天继续和苏卓一起走，但改变了路线，没有走那条经过教师公寓的东环道，而是跟着人潮一起涌出教学楼。
今天打球够高调了，不怕，他想。
“只是一开始打得好丑……”她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一开始不习惯嘛。”他习惯她这么说。
“不过你后来真帅，以前都没见过。”她同样也忍不住两人之间温柔的妥协。这他也习惯。
“今天排场大……豁出去了。”
“为了我吧？”
他咬了咬牙关，说了句：“不是。”
她把身体贴近他，两人都不说话，就这样一直走着，走到女生宿舍楼下时，她松开了手。
18
楚旭峰推开门，没提防着王智会用响彻整幢宿舍楼的音量大吼一声，欢迎高一1班化学课代表兼得分后卫楚旭峰同学凯旋，他说了句，神经病，就坐到了床上。
叶逍在刷牙洗脸。
金哲在看书。
王智没在吃面，也没在听MP3。
楚旭峰仍然坐在床上，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阿旭，怎么了，心事重重的。跟嫂子出问题了？”
“去，别乱说，给小朋友听到不好。”
“那怎么了？你回来这么晚，肯定跟嫂子在一起啊。你们感情上出问题，不会的吧……”
“不是我们的问题，”楚旭峰躺在床上说，“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哦……”王智意味深长地说，像是发现了什么。
“不是……你听我解释……”楚旭峰又坐起来，“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废话，我单身呢，跟你能一样吗？”
“都回来了啊。你们两个，今天配合得真不错！”叶逍刚从卫生间走出来，说。
“那当然。”王智回答，“阿旭是吧？”
“我睡了。我感觉有点……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楚旭峰脱掉鞋子——没刷牙洗脸洗头洗脚，甚至连衣服裤子都没有脱。
熄灯了。
“胖子，陪我去后阳台聊聊。”叶逍爬下床。
“现在？神经病啊，我都脱guang了……好，你等等。”
王智穿好裤子爬了起来。
“干吗，什么事情啊？”王智打了个颤，双手搂住自己的肩膀，说。
“也没什么事，今天看你们打球，发现你和阿旭都很不错。你们都很有潜力，发展很全面，你们在强化班里不多了。”
“‘我们’？我们不就两个人嘛，当然不多。”
“你装傻……”叶逍差点呛着，“我指的是你们这样的人。”
“开个玩笑嘛。”王智笑了笑，“不过，我还是没有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叶逍想起楚旭峰跟他说过的他和王智之间的往事，“对阿旭，怎么看？”
“那个白痴，”王智没等叶逍说完就接上了话，“对他还能有什么印象？仗着家里有钱、成绩好、长得帅、会打球……”
“等等，”叶逍打断王智的话，“你是在夸他还是在损他啊？他本来能力就强嘛。”
“那倒是。凭他这个身份，拈花惹草的事情一定不会少干过……”
“有这么回事吗？”叶逍的语气很怀疑。
“谁知道呢。据说他是个‘模范男友’，人品不错。说实话，我也觉得，他是个好人吧。”
“怎么，我一说就改变看法了，立场不坚定了吧？”
“没有，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我和他是初中里的两个中心，对于他我自然很了解。”
“那之前对他的偏见，是不是纯粹出于什么不良心理呢？”
“拜托，有这么严重吗……他成绩比我好，体重比我轻，家里有比我有钱，换了你，你会怎样？你会甘心做他的配角？”他嘴里冒出一连串炮火般的反问。
“那还得看他的真实水平嘛。干吗这么放在心上？你又不比他弱，也许成绩不如他而已。至于身材、家庭，那些都是客观条件，懂吧？”
王智很顺从地点了点头。
叶逍为了避免误解，又加上一句：“当然，我也不是说阿旭比你差，你们两个都是很强的。”
他难得夸别人的，但今天，他真的忍不住了。
“是吗？”
“是啊，而且你们很像。”
“怎么可能，我和他？很像？”
“你自己当然看不出。你不知道你们今天有多默契。”
“这我倒可以体会。”
“你们有一个很大的共同点，”叶逍笑着说，“你们的一举一动，都本能地流露出了常人不太能接受的强烈个性，而且，无论怎么掩饰，都没办法藏住。也正因此，”叶逍继续笑着说，“别人才得以窥探到你们的内心世界。”
王智再一次点头。他看看夜空，又看看叶逍。
“这不算坏事吧？”他问。
“当然不是了。”叶逍本来想说，但是……可还是忍住了。
王智开始叙述生平：“我以前也一直都是这样的，所以我人缘很好，交友圈子大，一开始以为这没什么不好的，但到初二开始，我渐渐意识到，我的成绩每次都在年级十到二十名。我又不笨，也不懒，有些时候学习还比阿旭还努力，但一直和阿旭保持十名以上的差距，不知道为什么。”他叹一口气，继续说，“我觉得阿旭的性格恰到好处，我有可能是过于奔放了，所以我还有很多地方都不如他。”
“在这样的环境下，也许个性就是弱点。”叶逍自言自语，但说出的话还是被王智听到了。
俩人都不说话。
微风吹过，王智又搂住了肩膀。“靠，冷死了。”
19
“再打会……”
“不了。你一打球就饿，然后就以运动过了为理由暴食，还减不减肥？”一针见血的回答。
王智拿起球，跟着楚旭峰走向了食堂。
叶逍像往常一样，没吃早饭去了教室。他到的时候，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了。
他知道，作息表上，早读课开始的时间是六点四十五，可现在还早。
他想，那些人来这么早干吗？他们又不是我，我至少还能做点有意义的事情，但他们，他们能做些什么呢？无非就是做做习题了。如果是因为比别人用了更多的时间才能超越别人，那么，他情愿落后。
但他仔细一想，他最近做的事情——每天四小时以上看教材，不也是在利用这种手段吗？
他笑了笑，想，我这么做，不是因为我想要超越别人，我自有目的。
“以后早上就别打了，行不？”楚旭峰问王智。
“为什么？”
“一来时间紧，再说，早上的空气本来就不适于无氧运动。”
“那……我没法不打球。”
“在这里，一个星期三节体育课，还有周末，差不多了。”
“不尽兴啊。要不这样吧，我们周二和周四吃晚饭的时候打？”
“我反正不去，我有正常的作息生活。”
叶逍坐到自己座位上，翻开《高等数学》，翻倒“不定积分”。这段时间，他对自己的效率很满意。
我学的是知识，所以我不必因为占用了更多的时间、超越别人而内疚。那不是我的错，我可以胜任眼下的学习考试，只是因为我有能力，而不是刻意要去这么做。
他扬起嘴角，右手抓住铅笔，把头放在手臂上。
“喂，对了，阿旭，你昨天怎么了，一回宿舍就有点不对劲啊？”王智问。
“没什么，说了你也不懂。”楚旭峰不回答他。
“你说嘛，我能懂的。”王智想起昨天晚上和叶逍的聊天，“我跟你是差不多的人。”
“我跟你？”楚旭峰瞪大眼睛，说，“本质上相同，表面不同而已。”
王智昨天晚上对自己有了一个全新的理解，他觉得，楚旭峰现在似乎也已经理解了。
“本质是什么，表面又是什么呢？”
“本质，都是人；表面上，体重不一样。”
王智对楚旭峰很失望。
“你不觉得我们都有一种很强烈的个性吗？”他追问。
“那是你，我已经很克制了。”
“你以为你不会被看出来，但其实，谁都知道，你的内心到底是什么样子。”王智说完，又补上一句，“你别忘了，你身边，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楚旭峰沉默了一会，又说：“其实，我一进高中就很迫切地想改变我自己。”
“为什么？你这样很好。”
“不是的。我身上发生了很多你们想不到的问题。”
“你这样很好啊，不需要改变嘛。”
“没人要求我，但我必须这样做。”
“你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我该学会去舍弃一些东西了。”
“你跟嫂子到底出了什么事啊，不会这么严重吧？”
“听我说，我们总要学会适应新的环境的。”
“你回答我的问题好不好？”王智几乎是发怒了，不过很快又平静下来，“问题到底是什么？”
“我们，上高中了，这就是问题。”
叶逍用换元法做出了一道不定积分，放下笔，看了看旁边和前面的座位。那两人怎么还不来？
他看着王智的空座位，想起了王智，还有过去的自己。
他，也曾经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学生，环境所迫，隐藏了一些，但他知道，他从来没有妥协过。他曾经总觉得自己的个性与学习生活格格不入，总有一天会像定时炸弹一样爆发。
他知道，有个积极的个性，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但在别人看来，他不是积极的，因为他不愿意也没办法去积极主动地受困于这样的一个环境。
上课铃响了，楚旭峰和王智还没回来。
“你说点具体的好不好，我是谁啊，你对我都不能说吗？”
“喂，上课了，说话轻点。”
楚旭峰和王智走进教室，很安静，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