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虽变的积极了,从嘉却好似越来越消极了。
八月末韩熙载去世,从嘉痛惜不已,赠韩熙载左仆射、同平章事,即宰相之职,谥号曰“文靖”。从嘉含悲命人为其选择墓地,最终将他埋葬在风景秀美的梅颐岭东晋著名大臣谢安墓旁,还令南唐著名文士徐铉为韩熙载撰写墓志铭,徐锴负责收集其遗文,编集成册。韩熙载一生,有帝从嘉如此待他,也算是荣耀至及了。只是从嘉的痛和惋惜,韩熙载身在泉下尚能歉疚几分?
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边韩熙载的后事刚刚妥善理完,那边从嘉一直担心的战事也终于爆发了。九月时,赵匡胤派遣大将潘美征伐南汉。南汉刘鋹本就昏庸无能,不理政事,此番迎战,正可谓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前几日已获悉,宋师业已荡平韶州,正向英、雄二州进发。如此形势之下,我个人预计不出三月,南汉就将要从历史上被永久性除名了。
而我的预计,也正是从嘉所惧怕的。从嘉自战事起时便自封“莲峰居士”,与狐媚姬一起头顶僧伽帽,衣着袈裟,诵念佛经,拜跪顿颡,以至头上都被磕出了一个青紫大疱,日愈复加,久久未愈。上个月,工程历时大半年位居紫金山下的精舍也已完工,从嘉御笔亲题为“报慈道场”。截止年底时,都城僧徒人数已增至数千人之多了。这本是善举,但我却不得不私心的为他担忧,怕长此下去,他会消磨了志向,只顾依赖于神佛,到最后将后悔莫及。
可此时也有一件让我为之高兴的事,就是李弘冀终于可以自由出入都城了,这事说起来还得要多谢仲寓呢。听说那次中秋晚宴只过一半时,我就喝醉了,到后来已是人事不省,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呢。比如宴席上当从嘉问及娥皇曾经所作曲目《邀醉舞破调》及《恨来迟破调》时,举座皆忘,只有流珠一人无一遗漏的将之弹奏了出来,从嘉大喜下,还重重赏赐了流珠呢。后从嘉心绪激动,又当场演奏了自度曲《念家山破》,并语气凝噎的吟唱而出,惊艳了四座。膳毕,于殿外赏月时,趁着从嘉思绪怅然犹念过往,仲寓便将李弘冀之事隐隐道了出来。仲寓并没有说得多详细,只委婉的说自己在做梦时梦见了这位已故的伯父,中秋佳节倍思亲,想要请示从嘉能否烧些纸钱给这位伯父以聊表亲情,然后才故作忆起李弘冀好像不能入皇城的事来,语气哀戚。从嘉一时感慨,便应了仲寓,还解了李弘冀的入皇城禁令。
如今李弘冀还在我殿中呢,他白日不可暴于光下,只有日落之后方能现身,于是每日晚时,他便与哥哥吟风赏月把酒言欢,还时不时的切磋几招剑术,也好不快活。可惜年后他期限将满眼看就要回地府而去了,每当提及,我们都颇有些不舍,但他却只笑说“如今我心愿已遂,该是无憾才对啊”。我知道他心中或更是不舍,但阴阳有别,也实属无可奈何之事。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们只能更好的把握住眼前的每一天、每一刻、每一分钟的相聚,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有笑容在,又有何悲?
中秋我大醉,又是流珠将我一路扶送回来的,自那之后,她虽每次都不多呆,但也会隔三差五的来看我,虽谈笑不再似先前那般直白掏心,但那深达眼底的笑意却时刻展现在脸上,不灿烂强烈,可也明媚耀眼。
今天她来时,我便拖着她与我下棋,想试练一下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棋艺的进展。可只见她两指指尖捏着棋子迟迟不下,一双美目盯着我的眼睛看了老半天竟再无动作,直到我开玩笑的睨目问她:“爱上我了?”她才涩涩的一笑,眼睫轻眨,稍一侧首瞟向地上的一片落叶道:“若能放下,未尝不是一种睿智,也更是一种幸福啊!”
放下?我还不能完全做到,但我学会了不再固执,与其卑微哀怨的爱着,倒不如带着笑容去守护他。凝视流珠清丽的面容,感受她戚然的眼神,我了然的浅笑着轻轻摩挲手中的棋子说道:“他若安好,便是晴天;他若不安好,我便护他安好!”
流珠手指一颤,棋子“啪”的一声落到棋盘上,撞击着周边的数颗棋子也一并滑出棋格,乱了原先的棋局,却形成了另一种天地。她缓缓转过头来看着我,目光深邃不辨,表情轻淡,若有所思。半晌后,她默默的起身走了,没有说话,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如微风拂过,轻来淡去。然而她表面看起来云淡风轻,对什么事都不上心似的,可这宫里最放不下的,却也是她。
看着她清落的背影,我心中顿生怜惜,于是面带微笑悠然说道:“心若不动,风又奈何?你若不伤,岁月无恙。”声音很低,轻吟慢语,可我知道她听得清楚,也听得入心。
只见她脚步微顿,却不作停留,款款飘逸的裙摆依旧摇曳生姿,如一朵缓缓绽放的幽兰暗吐馨香,不惊不艳却引人入甚,轻若流云,逸似薄雾。
“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一定能看到你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容。”我轻轻自语道。
“我也相信。”
循着声音转过脸去,我笑着打趣道:“你来我这儿越来越勤了,就不怕哪天皇后罚你?”
这期间里,芙蓉来看过我一次,说皇后对我那天的表现很是不满,还批评我平日既不请安问好,举止也傲慢无礼,根本就无心于宫中生活。一席话说的无人吭声,都暗自惴度其意,估计下次若再聚到一起,就更是无人敢主动亲近我了。我只好对芙蓉说要她下次也不要随意来看我了,她与流珠不同,还是谨慎些好,我可不想看她也受到什么责罚。这宫里我本就朋友不多,又怎么忍心让她为着自己而受到什么牵连?所以常来我这殿里的,除了流珠,便只有仲寓了。
仲寓拎着食盒往石桌上轻轻一放,然后徐徐打开,取出一碟桂花糕往我面前一推,极自然的坐到我对面道:“她哪有空管我?”
想着也是,此刻只怕她正与从嘉一起念经呢。接过仲寓递来的银筷,轻轻夹起一块糕点送到嘴边道:“你又去御膳房了?”说完,我张口便咬,以一副极为享受的模样一边吃一边点头认可其美味。
仲寓看我吃得开心,也眼露喜悦甚为得意,可表面上仍是漫不经心的耸耸肩道:“反正无事。”
“还热乎着呢,味道也越来越地道,谢啦!不过下次你来,可以不带东西的,我照样欢迎。”嘴里这样说着,我却是一口接着一口,近乎狼吞虎咽。可是一想到他每次来都会带礼物给我,由一开始的辛夷到如今的桂花糕,他也算是无礼不来了。不过由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做东西给我吃,心里总是过意不去的,尤其他还是个名副其实的王子呢。
仲寓好似没听到我的话,顾左右而言他道:“你额头上怎么没贴那花子了?不喜欢吗?”
“嗯,总觉得额头上贴着个东西怪不自在的,痒痒的,有些难受。反正是在自家院子里,也没人会嫌我丑,无所谓了。”我撇撇嘴道。
“可是你这‘北苑妆’在宫里却极是流行呢,随处可见皆为缕金于面淡妆素衫的宫人妃嫔呢,连皇后都不例外。”他不以为然的也拈起一块桂花糕放入了口中。
“北苑妆?”我皱起眉头,难怪狐媚姬会如此更甚的嫉恨我了,原来我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成了这宫中的榜样了啊。
“是啊,妆出北苑,自然称之为‘北苑妆’了。”仲寓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黯然,随即低下头兀自细细嚼起桂花糕来。他这样子怕是又想起了他母亲娥皇了吧?想当初娥皇发明“高髻纤裳及首翘鬓朵”后,宫中也是如此盛况呢。
“呵呵,北苑?到底是‘北苑伊人’的北苑,还是我这皇宫北苑呢?”若为前者,那可是澄心堂之前,北郊玄武湖之代称;若为后者,则是皇宫北花园,如今翩然殿的代称。两地虽同称“北苑”,所代指的,却是生生的两个人呢。然两人虽实为一人,但此间的待遇却是有着天壤之别的呢,前者是深置从嘉心中念念不忘,而后者则是托了前者的福住进了偷换概念的“北苑”,可始终也只是一个不被问津的替身而已。
悦乎?悲乎?我淡然一笑,重要吗?还不如眼前的一块桂花糕来的香甜呢!
仲寓看着我半是自嘲半是迷惑的样子蓦然一愣,随即拈起一块桂花糕送到了我的嘴边,眼神坚定的看着我,并不说话。
他这是在做什么?看这架式,难不成是要喂我吃吗?他是同情我还是只单纯的想要分散我的注意力让我不乱想呢?我不明就里的愣愣看着他,他也不甘势弱的瞪着我,还示意的朝着我的嘴巴扬了扬下巴,又将手近了近,近得他手中的桂花糕正好贴在了我的唇上,不轻不重,只软软的挨着。
“洗过手没?”我没好气的看了眼他的手,一脸的嫌弃。
他眼神一滞,怔了怔,就在准备收回手的时候,我已一口咬住了桂花糕,他却还没反应过来,手指仍牢牢的拈在桂花糕上,毫无放松之意。我朝他狠狠一瞪眼,扬头一用劲,将桂花糕拽了去。既然他一片好意,我总不能让他这样不尴不尬的杵在这儿吧?
他神情一顿,垂目看了看空着的手,眼中笑意渐浓,可笑容还没完全绽出,又转为戏谑的模样,狡黠的笑道:“我忘了洗手的啊。”
我边嚼边道:“算了,臭小子,姐姐我反正也不嫌弃你,你就偷着乐吧。”说完,我自觉哪里似乎不妥,可又说不上到底是哪里不妥,只觉得口中的桂花糕仿佛变了些味道,原本的香甜好像淡了很多,无味了很多。
然而对面的仲寓听了我的话,倒是笑的更欢,乐呵的凑近我道:“姐姐,我下次就这么叫你啦?”
啊……听他这么一说,我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妥了。我名义上是从嘉的宫人,又怎么会是他的姐姐呢?只怕他该叫我一声“小妈”才是吧?摇摇头,心里对这个“宫人”的称呼极不认同,当下对他的话也不置可否,只含糊的道:“下次吃东西前记得洗手啊。”
仲寓闻言精神一振,笑的越发狡黠:“知道啦,我洗过的呀。不过你这样说,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还想我下次再喂你吃呢?”
我嘴角隐隐抽动了两下,这孩子是哪个公公侍候的?怎么有着不学好的节奏啊?
仲寓看我发窘,笑的更为嚣张。他扬起脸正想得寸近尺的再调笑我一番,却听水榭那头渐行渐近的传来一句话:“这种事,下次就不劳驾殿下了。”
他吃惊的回头去看,又倏然站起身看向我,疑道:“他是谁?”
还没等我回答,哥哥便走近我,将小逸逸交到我手中道:“它叫风逸,我叫青风。”
仲寓眉头一拧,看着我的眼睛里,多了一分怒气,浑身上下也忽的溢出一种不容置辩的威严。他冷着声道:“你在宫里私藏男人!难道这才是你最近变得欢悦的真正原因?”
我为难的向哥哥投去一抹埋怨的神色,转头和声悦气的向仲寓解释道:“仲寓,这位是我哥哥,是特意来看望我的。我也知道这样不妥,但哥哥很是放心不下我……”看仲寓的愤怒和不耐烦的表情,我有些说不下去了,又把握不定他的想法,便放弃解释,直截了当的问他道:“你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父皇的吧?”
从嘉毕竟是他的父皇,他没有替我隐瞒的理由,我不禁有些担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