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的宫殿里,阴气逼人,重重纱缦无风自动,越往里走就越是阴冷。
这是我第一次面临这种状况,虽说不上恐惧,但我多少还是有点瘆的慌。虽然平时也经常会遇到一些孤魂野鬼什么的,但都是人不犯鬼,鬼不犯人,各走各的道,我也从没和他们打过交道。但现在,我却是要与他们面对面的“沟通”了,而且这些鬼阴气偏重,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孤魂野鬼一类的。我怕……我怕我会见到一些“惨不忍睹”的画面啊!
随着我的靠近,那些飘动的纱缦骤然静停,哭声和笑声也戛然而止。
我小心翼翼的缓步向前,当掀开这最后一重纱缦时,里面的情形让我不由的一怔。那些微的“害怕”倏然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同情。
眼前,一个身着与史书上记载的“高髻纤裳及首翘鬓朵”极为相似的华丽宫装的美艳贵妇人,将一个年纪稍长、但同样华丽高贵的妇人和一个约摸三岁左右的小男孩紧紧的护挡在身后,还不时的瑟瑟抖动着身躯,让人第一眼见就很不忍心的样子。
我们互相打量了好半天后,她才颤动着嘴唇问出一句话来:“你……是何人,来此何为?”
我和小逸逸并排立着,没有再上前,怕吓着她们。我深吸一口气,放缓了面部的表情善意的看向他们,用不算高的声音道:“你们不用害怕,我们不是坏人。只是偶然经过这里,见到这里妖气冲天,所以才会进来看看,没想到,遇到了你们。”我尽量将话说的委婉柔和,以打消他们的顾虑。
“你是修道之人?那……你会不会收了我们?”那贵妇人再次问道。
“我不会随便收了谁的,但你要将你们的遭遇说给我们听听才行。我看你们不像是自然离世的,说出来,说不定我们还能帮到你们什么呢。”本想说,要听完他们的阐述之后再做决定,但是看他们的样子也不像是在做假,我的善心让我在事情了解之前就做了一次妥协。
“真的吗?”她不确定的问我,柔弱的模样却再一次显示了,她生前应该并不是什么恶人。
“相信我,也相信你们自己!”我微笑着,并努力的让自己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展露出微笑。因为我知道,无论何时何地,微笑,永远是最美的语言。
终于,贵妇人选择了相信我,将事情的始末向我和小逸逸娓娓道来。说到动情处,他们祖孙三人还会各自垂泪,也惹得我心里一阵一阵的酸痛。
原来,这个贵妇人就是现今南唐国主李煜已故的昭惠后周娥皇,而被她护在身后的则是她的婆婆圣尊后钟氏和她的小儿子岐怀献王李仲宣。
周娥皇,本名周宪,是南唐宰相周宗之长女,美艳高贵,温柔娴雅,晓书史,善歌舞,精音律,尤以琵琶见长。周娥皇本是李煜父亲李璟的琵琶女,一次在听得娥皇的琵琶弹奏之后,李璟大为赞叹,就将他珍藏多年的素有“国宝”之称的“烧槽琵琶”赐给了她。当下,李璟又觉得她与六子李煜很是般配,于是就在李煜十八岁那年,为他俩赐了婚。
婚后,她与李煜伉俪情深,鸾凤和鸣,还一同创作了多首歌乐,皆由李煜填词,娥皇谱曲,如《邀醉舞破调》、《恨来迟破调》等。两人还曾一起合作改编完成了残缺不全的《霓裳羽衣曲》,可没想到的是,也正是这首曲子惹来了弥天大祸。
其时,就在这首曲子改编完成月余之后的一个下午,娥皇趴在贵妃榻上小憩,却在恍恍惚惚中做了一个噩梦。梦中,有一美艳却凶狠至极的女子不断质问她,为何要将那首《霓裳羽衣曲》改编成如此不伦不类的曲风,并说她一定会要娥皇为此付出代价的。
娥皇醒来后很是害怕,但她又不敢与别人说,就连李煜也不曾说起过。从此,她便经常梦到那个美艳的女子,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有时她甚至能清晰的感觉到这个女子就围绕在她的身边,且无时无刻不在。
在这种极度恐惧之下,娥皇终于病倒了。为了不让那个女子伤害到她的两个孩子,她将从小就由她亲自抚养且最疼爱的小儿子仲宣,从自己的宫中迁到了别的宫院里,并嘱咐下人,一律不给两个儿子来她的宫中探视她。
这样在她看来原本是最安全,也是最妥善的方法,不曾想却造成了更大的不幸。
李煜与娥皇的次子仲宣,小字瑞保,初时被封宣城公,相貌俊美,性格温和,招人喜爱。两岁时诵孝经便能一字不遗,聪明自不用多言,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从小就乖巧可爱,孝顺父母长辈。小小年纪,每次吃饭他都要垂手而立,奉饭夹菜,等长辈吃完之后他才肯动筷。
听到这里,我不由的再次看向小仲宣。俊美粉嫩的小脸上,已没有了一开始见到我们时的害怕之情,但对小逸逸,他仍是不敢正视一眼,好像真正让他害怕的并不是“我们”,而只是小逸逸一个。
娥皇顺着我的目光,也看向了倚靠在她身上的小仲宣,幽幽的叹了口气,又继续道来。
小仲宣搬到别的宫院后不久,便出事了。那一日,小仲宣在佛堂里玩耍,忽然看到佛像的肩膀上趴着一只猫。好奇之余,他正欲上前细看,不想那只猫竟猛然窜上佛像前的一顶大琉璃灯上,琉璃灯随之“哗”的一声轰然落地,也大大的惊吓到了他。小仲宣回去当晚便突发高烧,且数日不退,终不治而亡。
娥皇得知后,病情急速转危,卧榻不起。家人相继来探视,可娥皇却始终不见她最喜爱的妹妹女英前来。一日,她忍不住和身边的丫鬟提起此事,没想到丫鬟竟说妹妹女英就在宫中,且已呆数日。震惊之余,她找人去唤妹妹前来。
果然,不出半个时辰,妹妹便已来到她的榻前,还脱口而出说了一些污秽不堪的话语来羞辱她,表情狰狞,与常时大异。
小她十四岁的妹妹女英,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姐妹俩虽年纪相差不少,性格也迥异,但相貌却极为相似,所以感情也一直不错,更从未因为什么事情而生过气、拌过嘴。在她心中,妹妹虽然生性活泼好动,但天真纯善,善解人意,如今这番,直让她百思不得其解。而且更让娥皇震惊的是,妹妹竟说她是由家人送来预继后位的,且她与姐夫李煜之间也已情根深种,相许终生了,还巴不得娥皇早日归西,莫当他们的绊脚石呢。
娥皇闻言心痛不已,数度极泣几欲昏厥,只是当时她并不知实情,只道是妹妹与李煜欢好之后就整个人都变了。于是,她更加愤恨难当。既恨横刀夺爱且羞辱了自己的妹妹,亦恨将妹妹送来取代自己后位的家人,更恨那个薄情寡义、移情别恋的夫婿李煜,便绝望的将脸孔转向床里侧而卧,发誓至死都不再见妹妹、家人及李煜一眼。
然而,待到她死去之后,她才知道,原来她错怪妹妹与李煜了。
家人虽送了妹妹前来与李煜相好,怕她往生之后皇后之位易姓,但家人终归是家人,也并没有完全不关心她。而她那日所见的那个满口污言秽语的妹妹,其实并非她妹妹女英本尊,而是噩梦中的那个女子侵占了妹妹的身体。那女子还利用她妹妹的身体,施妖法迷惑住了李煜,这才导致了所有误会的产生。
后来她更是得知,就连那只惊吓住小仲宣的猫,也是由那女子所幻化而成,才害死了小仲宣。而这一切,都源自那女子所说的改曲之仇。
我和小逸逸对看一眼,俱是一惊!是什么样的妖孽,竟会如此狠毒?仅为了一首被改编过的曲子,就害得他人家破人亡?
“那你后来又是如何得知的呢?”我问娥皇道。
“是我死了之后,她抓住我的魂魄说与我听的,她还变化了与我看。然后就将我关到了这里,说是要让我看看这里所有人最终的下场。等来到这里后,我还发现,原来我那可怜的孩儿早就被关在这里了……呜,呜,呜……我苦命的孩儿啊,都是为娘的害了你啊!”娥皇在将所经之事交待完后,再也支撑不住的紧紧抱住了她的儿子恸声哭了起来。
可怜小仲宣本来就孝顺,小小年纪又遭此大劫,此番见母亲抱着他哭的伤心,他自己就也忍不住的大声哭了起来。
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陪着他们一同落下眼泪。不经意间,我瞅见小逸逸亦双目通红,似也好不到哪里去,便顺手抱它入怀,一起流泪。两个人相互依偎着,就算落泪,也会好受些。
李煜母亲钟氏也流着泪说道:“是哀家错看了她,误认了她,也害了哀家的皇儿呀!”说完,俯身抱住娥皇母子一同痛哭起来。
三人抱头痛哭了好一阵,才渐渐平息了下来。
原来,娥皇死后,李煜因痛失爱妻,茶饭不思,睡不安寝,整日只顾思念,不问其他。如此情形,别说是要娶那妖孽为妻,就连那妖孽平时想要见上他一面,也难。于是,那妖孽便急了,经常去找李煜母亲钟氏询求帮助。可是李煜一句“为妻守丧,三年不娶”的话,就连其母也驳斥不了。就在娥皇去世十个月之后,那妖孽一怒之下,将钟氏也给害了,送至此处来。
说到此,钟氏又忍不住滴着泪道:“亏哀家当时还那么喜欢她,不顾皇儿的反对,硬是将她留在了宫中,没想到……唉,哀家如今不求别的,只求她别又害了皇儿和哀家的大皇孙啊!”
圣尊后钟氏为人仁善谦和,节俭淡然,曾生育过李弘冀、李煜、李从善、李从谦四位皇子,深得明道崇德文宣孝皇帝李璟的钟爱。此番如此痛心疾首的埋怨,想她也是悔恨至极了。
“唉!”一声叹息后,我信誓旦旦的安慰她道:“太后,你且放心吧,我们会想办法收了那妖孽的,绝不会再让它伤害到国主和大王子的分毫!”
“那老身在此多谢少侠了!”说完,钟氏欲屈膝跪将下来。
我赶忙扶起她道:“除妖降魔,乃我等有志青年份内之事,何须言谢?太后勿须多礼!”
接着,我转身问娥皇道:“娥皇,那你妹妹呢,你可知道她现在何处?”
娥皇沮丧的摇摇头道:“不知道,那妖孽只说她占据了我妹妹的身体,却并未说明我妹妹的魂魄究竟在何处,我亦没有再见过她。”
我思索片刻道:“嗯,我知道了,我们会再去查查看的。小逸逸,此事你怎么看?”
小逸逸抬起头看着我道:“就按你说的,先去查查看吧!”
“哇啊!”突然,旁边一直安静垂泪的小仲宣大声哭闹起来,一副极为恐惧的样子。
娥皇赶紧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部哄道:“乖,仲宣乖,不怕啊!这个哥哥是好人啊,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钟氏也在一旁焦急的说道:“这孩子这是怎么了?他从来不会这般哭闹的呀。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不解的接着钟氏的话道:“他从来不这样哭的吗?先前我们经过这里的时候,好像也听到他有在哭啊?”
钟氏担心的说道:“不是啊,那是这孩子在装哭逗我们笑呢。”
“哦,难怪当时我又听到哭声,又听到笑声,还以为是听错了呢。可是,他现在又为何哭的这般厉害呢?”我仔细的看向小仲宣。
只见他的姿势是完全背对着小逸逸的,而且从一开始他都在刻意的和小逸逸保持着距离,处处回避着小逸逸……我忽然想到,小仲宣开始哭,正是小逸逸甫开口说话的时候啊!
对了,他一定是极害怕小逸逸的!换句话说,他很可能是在害怕与小逸逸相似的某些东西。是什么呢?小仲宣是被猫吓死的,那他一定是极害怕猫的,但小逸逸并不是猫啊!而且像他这般聪明的小孩子,是应该不会将狐狸错认成猫的呀。
我重新打量起小逸逸来,狐狸的长相,很是特别。虽说现代有人会将宠物狗打扮甚至整容成狐狸的模样,但古代的狗基本上都是土狗,这又跟狐狸有明显的区别了,更何况是猫呢。除非……
“仲宣他一直害怕的其实是狐狸,因为当日吓到他的是狐狸,并不是猫!这样说来,那个妖孽极有可能是——狐妖!”
“狐妖!”
当我击掌说出答案时,小逸逸也不约而同的跟我一道说了出来。
“可是那只狐妖和那首《霓裳羽衣曲》又会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我和小逸逸相对会心一笑,又一同道:“看来这个,得要见到她之后方能得知了!”
只是不知她法力到底有多强,我能不能对付得了呢?我默默地在心里又加了一句。
这时,娥皇拉着仍在哽咽抽气的小仲宣突然跪了下来,钟氏也随之跪下。
这是什么状况?我可不喜欢这么跪来跪去的,无论是自己,还是别人。
我赶紧上前去扶,不想娥皇却坚持不肯起,还哀求我道:“少侠,娥皇这一生没求过别人什么,今日我求少侠,千万不要当着国主的面捉妖,更不要让他知晓此事,望少侠能答应!”
我和小逸逸到底能不能斗得过这妖孽,还不得而知呢,此番还要我们秘密进行,这不是难上加难吗?
见我不答话,娥皇又道:“当初改编这《霓裳羽衣曲》,是我自己一意孤行,国主也是为了让我开心才随了我,如今这曲子惹了这般大祸,我又如何能再让他来承受此痛苦?想那时,因为女英之事,他对我已是百般痛悔,自责不已,如今国事已繁重,外忧亦更甚,他如何能承受得了啊?还求少侠能体谅小女子一番心意,应了小女子吧?”说完,她重重的磕起头来。
一时间,三人磕头不止,我拉得了这个,拉不了那个。
烦不了了!我急忙答应道:“我答应,我答应,我答应了还不成吗?”
天啊,该磕头的人是我吧?
妖怪有多厉害,尚未可知,我还要再给自己加上一付担子……唉,算了,这总归也是为了李煜好啊,李煜的词,我可是喜欢的不得了啊……应该的,应该的,就算是为了表示我对他的敬意吧!唉,只是苦了自己这一身尚不知深浅的道行啊,今天我终于知道“初生之犊不畏虎”中那犊是什么感受了,根本是盲目自信再加上万不得已的啊!
想到李煜,我好想现在就去看看他到底长的什么样儿啊!早知道会见到李煜,我就在现代将李煜的个人资料多看看才好。可是人生哪来那么多早知道啊,除了他的一些词和“千古词帝”的名号外,我一无所知。
拉了他们起来后,我看看窗外,道:“时间不多,我们得要趁天亮之前,赶紧将你们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才稳妥,可是我们对这里并不熟悉,你们可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钟氏想了想,道:“老身一生信佛,生前,每日都会去寝宫旁的寺庙佛堂里参拜。数年前,老身儿媳去世后,曾有一位高僧来到宫中自请入庙,自称无业,老身想,或许他可以帮得上忙呢。”
高僧?!皇宫上空有一道很强的佛家正气,而非一般寺庙可比,难不成就是来自于这位高僧?既然此高僧有如此修行,那一定能找到护佑娥皇她三人魂魄的地方,如此甚好,可是要怎么去呢?此处虽有那妖孽所设的结界,但我既然进得来,就一定能带得她们出去,可是人的魂魄并非寻常物事,要如何安放呢?而且要能确保魂魄安全无恙,又能不泄露其气息被那妖孽察觉到,这样就有些麻烦了。
啊,对了,玉乃至纯至灵之物,能辟邪,亦可安魂,真正再合适不过了。
我快速的从身上的布袋里取出两个师父临行前送我的小玉瓶,将两个玉瓶中的丹药匀到一个瓶中,又将娥皇他们三人的魂魄装进了另一个已空的玉瓶中,这才向钟式所说的寺庙走去。
南唐皇宫没有我想象中的大,但是地形很复杂,就连外观差不多的寺庙都修建了好几处,更不要说我和小逸逸都是初来者了。所以,为了掩人耳目,又能够赶在天亮前到达,我和小逸逸又再一次的施展了隐身术和飞行术。
顺着皇宫上空的那道佛家正气,我找到了寺庙前。刚准备敲门,门却从里面打开了。出来的是一个身着木兰坏色袈裟,手拄一根金色宝鼎法杖的老和尚。老和尚一身佛家正气环绕,应该就是我要找的无业大师了。
老和尚一脸神圣,面露微笑的看着我,目光镇定无异,像是早就算到我要来,而早早在此等候了。
我上前一手抱着小逸逸,一手并掌道:“大师一定就是无业大师了,在下青凝,此番冒昧打扰,还望大师见谅!”
无业大师合十还礼道:“青施主无须多礼,请随老衲进寺相叙!”
无业大师带着我来到佛堂中的一尊佛像前,宣了声佛号后转身道:“青施主,有话请不妨直说。”
我笑着道:“想大师也早已知道我所来是为何事了,要不然大师也不会出门相迎了是吧?”
无业大师笑着捋了捋颏下的银色长须,点头道:“青施主乃是性情中人,那老衲也就明说了。不错,老衲因算到今夜有贵客相访,所以一早便候在门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