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纷说李甸来的媳妇牌子亮,眼睛两汪水儿,杨柳细腰的极有风韵,他有照片,应该拿给谷指看看。李甸来幸福地笑着,说照片照得不好,等以后再照了好的,也让谷指评价评价。谷玎说,南边的歌像糍粑一样又糯又甜无比缠绵,和北边的直来直去高嗓大气完全不一样。有没有不同风格的歌给大家唱一个。一个年纪稍长的就毛遂自荐,清清嗓子,唱起了凄凄切切的一段民谣:长工做到正月中,甩脱大男小女去上工,人家当我行亲眷,勿晓得我野鸟飞进篾丝笼……韩老翻听了就有些不高兴,说:“谷指,你听听,他唱这个是什么意思?不还是阶级斗争那一套么?你们这些野鸟飞进谁的篾丝笼了?那是你们愿意,我又没请你们来。再说,都三年了,我待你们怎么样?你们还拿我当地主老财对待,也太不公平了!”
看看惹了麻烦,李甸来就赶紧打圆场,说歌都是旧歌,想起来什么唱什么,也不是现编的,没什么针对性,请老板不要生气。谷玎笑了一下,指着面前飞过的一只蝴蝶说:“韩经理,知道那么美丽的东西是什么变成的么?是虫子,虫子咬破了那层茧壳就变成了蝴蝶,否则就只能永远是一条让人恶心的虫子。--你明白我这话的意思么?”
韩老翻苦笑一下,没说话。
凌玲又给了谷玎一个大特写。他的脖子显得粗了些,上面生着芜杂的毛毛,说胡子不胡子,说头发不头发,一道道环形的褶皱让人想到岁月的无情。她想,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年男人的脖子,它往往比脸部更具有性格特征,能看出生平的阅历和遭际,和农田里那些戴着套轭驾车拉犁的老牛差不多。
十二
谷毛宁的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曾被街道一再钉过“模范家庭”磁漆牌子的谷家大院不啻经受了一次强烈地震。辛娟认为,放着国营单位不干,去干那种伺候人的下三烂,无疑是一种堕落,又和一个名声不佳的女子搅在一起,就更是好说不好听了。谷玎明确表示,宁可让儿子跟爷爷干那种没落的行当,也不能留在玫瑰酒家。也许金虹不是坏女孩,但起码是失过身的,前些年又形迹可疑,近墨者黑,这道理极为浅显。谷老爷子还算豁达,他说,宁宁的脾气我知道,这山望着那山高,也就是三天新鲜,腻烦了不用谁劝,自己就吹灯拔蜡卷狗皮了。辛娟就向谷玎哭闹,说你为了那么一个四不像工程,把儿子扔在一边不管,真出了什么事,哪头轻哪头重?我们不再望子成龙了,只要他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平头百姓,我们也能在人前抬起头来。谷玎浩叹一阵,就痛下决心,把院门闩上,把大哥大关掉,“失踪”一个上午,好好和儿子谈谈。
谷毛宁说:“谈也行,咱们得平等对话,一个男人和一个男人,别拿爸爸的角色压我!”
谷玎说:“你怎么说这种混帐话?难道我不是你爸爸?难道你是我爸爸?太不成体统了!”
谷毛宁就笑笑说:“既然这样,那就恕不奉陪了,你忙你的,我听音乐去了!”
说罢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弹簧锁销住,任凭谷玎怎么哄劝怎么吓唬,坚决不与理睬,嘭嘭嚓嚓的放起摇滚乐来。
谷玎压住怒气,从外面把电闸拉掉,使屋里保持了一种难堪的岑静。他翻出像册来,看着宁宁小时候拍下的那些照片,心头便涌出温馨的滋味来。有一张是他和儿子一起照的,儿子骑在他头顶上,笑得那么开心,一点儿都看不出他竟会如此乖张任性。他把这张照片抽出来,拿出笔纸,写道:宁宁,爸爸大概对你有很多失误,但舐犊之情是不能造假的。你先回忆一下往事吧,找准了感情基调,我们的对话就没有障碍了。
他把照片和那张纸一起从房门底下的缝隙塞了进去。过了一会儿,一张纸条从屋里塞出来。
爸爸,作为儿子,我永远爱你,但这只是感情上的事,何况这种忆苦思甜的办法已经老掉牙了;我们在价值观上的分歧太大了,这才是我们长期不睦的原因。你是一个大好人,但我觉得你是在兴高采烈上演着悲剧,自己还浑然不觉。我想,把你说成是一块活化石有些过分,比喻成冬虫夏草还挺合适。我不想重复你的人生之路,也不想让自己的命运笼罩在你的阴影之下。我想做一个强者,羽翼丰满时一飞冲天,真正在世上留下点儿什么。你懂我的意思吗?
谷玎看着儿子的笔迹,感到了儿子从他身上继承下来的文采。他展开纸,又写道:宁宁,人类不可能精确地设计自己,也就很难分清悲剧与正剧。--譬如找油找矿,只要大前提是对的,局部的徒劳就不能说没意义。你应该明白,无论何种时代,做人的基本道德标准是不会改变的。我不是瞧不起民营经济,主要是金虹这种人久为公众不齿,做她的搭档,名誉上的代价未免太大了。我们谷家祖上从未大富大贵,但我们安贫乐道,正直为人,在北沙是广有口碑的,不希望任何有辱门庭的事情出现。你要是乐意经商,家里给你拿本钱,实在不行,我凭一张老脸给你借。为了你,爸爸连生命都舍得出来,难道就得不到你一点体谅么?
纸条又传出来了,因为急就而成,字迹有些潦草:做父母的恩深似海,这不必再讨论了。你对金虹的评价是武断而不负责任的,这暴露了你的固执和虚伪。玫瑰酒家是先进民营企业,没有任何乌烟瘴气,你也不止一次到那里吃饭,还装模做样地称赞过。她本来就是个受害者,你们这种当官的不予同情,反倒这么看她,太叫人寒心了。退一步说,就算她是你理解的那种女人,我和她一起做生意,又有什么不可以?连过去被你们称做帝修反的那些人不是也成了招商引资的对象么,还生怕人家不来,向人家做出巴结的笑脸呢!
谷玎也知道,他和儿子进入了一场没有头绪的思辩,最后很可能是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他把论题从形而上转移开,殷殷写道:宁宁,你还记得小时候爸爸给你讲的故事么?那个变成了小男孩的木偶皮诺曹,很容易被糟糕的伙伴牵着走。我担心的就是你会成为皮诺曹,再倘若更糟糕的事情发生,那就等于掘谷家的祖坟了。如果你能向我们保证,只把关系停留在搭档的限度上,暂时干一段时间,事情也不是不能商量的……纸条塞出来,接着房门底下的那道缝隙从里面挡住了。纸条上写着:我不明白,什么是你所说的“更糟糕的事情”?爸爸,我不能向你保证什么,人权是天赋的,我不希望被任何人剥夺。我为你竟然能提出这样的问题感到羞愧!你听到什么东西在我们身边无声地流过去了么?时间!你这一生浪费得够多了,别把我拐带进去……谷玎无望地看着那扇板门,一时心乱如麻。他又掏出三发烟来抽,袅袅升腾的烟气里,他仿佛看到儿子离他而去,在一条通向远方的道路上,儿子倔强地走着,连头也不回一下,风吹动着他的头发,如同一支旺烈燃烧的火炬。
“事情不能就这么完了,”他喃喃地自语说,“我谷玎在北沙孬好也算一个人物啊!”
文物站已经习惯了被人冷落。尽管橱窗新漆过,仍然掩盖不住古墓的气息。作为靠吃补贴过日子的最小细胞,人员纷纷外调,一减再减,最后只剩下谭静一个。实际上她已经成了仓库保管员,用“抱残守缺”来形容,毫不夸张,极为准确。她仓库里的东西全不实用,也无法兑换成货币。有人提议把这儿改成副食商场,杨家良执意不肯,他说,一个优秀的民族绝不能数典忘祖。我们要让子孙后代看到北沙的历史、文化,看到物化了的时间!
辛娟还是很早以前来过一次,后来由于谭静的入主,就不再来了,而且她对那些遥远的地质纪年不感兴趣。现在她找到这儿来,也绝不是出于参观的目的;她约了金虹恳谈一次,要选一个僻静的地方,想来想去,就想到了这里。谭静在这件事上恪守中立,至少在辛娟看来,她能及时向谷家通报,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她们面对剑齿象化石残片坐着,一缕阳光斜射进来,光斑在上面缓缓移动,给人以恍如梦境的感觉。
辛娟说:“金虹,你很漂亮!”
金虹说:“是么?谢谢辛阿姨!”
辛娟说:“你又有钱,今后找个好对象嫁到别处去,生活肯定会幸福的!”
金虹说:“我不想嫁到别处去,我觉着北沙这地方挺好的!”
辛娟说:“我们宁宁比你小,不懂事,而且义气用事……”
金虹惨淡地一笑:“辛阿姨,你不如直说了,是我把你家宁宁勾引到玫瑰酒家的!”
辛娟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有一天你也会做母亲,你就会理解母亲的心。”
金虹说:“你们也太敏感了,一个合伙做生意,神经兮兮的有必要吗?我又不是母老虎,一口能把他吃下去。一切都是宁宁主动的,我连一个不规矩的眼风都没有。如果不是出于礼貌,我和你都说不着,回家问你们的宁宁去!”
辛娟说:“金虹,话也不好说破,咱们还是心照不宣吧。就算我求你了,发句话,把宁宁辞掉。你日后的事我会替你考虑。穆江我有不少熟人,帮你在那儿开个买卖,找个相当的男人,一切全包在我身上。如果这样,我们全家都会感谢你!”
金虹站起身来放声大笑,笑得泪花飞溅,惹得谭静探过头来张望,满脸紧张神色。
金虹说:“辛阿姨,在此之前我一直挺敬佩你,现在看来,是我错了。你和那些家庭妇女大老娘们没什么两样,俗气透了。你就不能把事情想得崇高一点儿?纯洁一点儿?又不是公兔子母兔子,放到一个笼子里就办那种事!”
谭静提醒说:“金虹,你胡说些什么?既然人家不放心,你就别用他了,用谁还不是一样的!”
金虹说:“姨,你放心,我这辈子绝不能像你那样生活。你活得多懦弱,把一个本来应该属于你的男人,拱手让给了这个女人,你以为她会可怜你同情你?不,恰恰相反,她也许一直笑话你鄙视你!”
辛娟说:“金虹,我好歹是宁宁的母亲,你这么跟我说话,太放肆了吧!”
金虹说:“这是你自找的。你侮辱了我的人格,如果不是看宁宁的面子,我告你的诽谤罪!”
金虹说完,昂然地走了。辛娟脸色煞白,眼前迸出一片缭乱的金星,看都没看谭静一眼,就跌跌撞撞走出去。走出胡同,她看到了站在杨树林里的金虹,她扶着一棵小树,头抵着树干,正发出野猫一样的号啕。
经过谷毛宁的点睛之笔,玫瑰酒家有了一种新格调。他把天棚装上了绿意葱茏的塑料葛藤,四面墙上挂了几帧世界名画,吧台后面衬一块光导纤维的屏风,奇异的光色水似的浸润流淌,看上去富有动感和活力。来客无不称赞谷毛宁的创意新颖,连刘忠诚都肯定说,谷毛宁的加盟使玫瑰酒家上了一个档次,即使到了庆典那天也可以说,这儿不失为北沙的一个文明窗口。
但是由谷玎控制的一大块公款客餐却从此失掉了。谷玎几乎每天都要请人,他坚决不进玫瑰酒家,别不不说,当着儿子的面揎拳攘臂喝酒说荤话,那是人人忌讳的事情。看看营业额提不上去,谷毛宁又和金虹商议,拓展了经营范围,增加了盒饭和自助餐项目。
金虹说:“上学时学过,朱自清先生不吃洋白面,以体现自己的民族气节,谷叔叔也是一个道理吧!”
谷毛宁说:“谁知道他。他不来更好,省得欠一大堆白条子!”
有一天,谷毛宁正在面案上帮大师傅做朝鲜冷面,就见金虹从外边领回一个人来。
金虹说:“我用这个姑娘,你不能反对!”
谷毛宁说:“你没和我商量。咱们人手不缺,别像全民单位那样照顾关系,结果弄一大堆光拿钱不干活的南郭先生!”
金虹说:“你抬头看看,这个女孩你认得!”
谷毛宁张着两只面手回头看去,原来竟是小溪,穿一身湖蓝色连衣裙,羞羞怯怯地站在一旁,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菡萏。
谷毛宁说:“毕业啦?”
小溪嗯一声,躲避着她的目光。
谷毛宁说:“这儿的活不轻巧,你行么?”
金虹说:“我不让她干重活,我让她管桌面和吧台。以后我们这儿说不定会有老外来,她英语还行,你知道的。”
谷毛宁说:“想来这儿干也行,大家不论远近亲疏,一视同仁,不然就乱套了!”
小溪说:“我先试试。金姐说,这儿需要我!”
谷毛宁就明白了金虹的用意,她是想让他们接续上昨天的故事,给他的父母和外界舆论一个圆满交代。他认真地看看小溪,才发现他和她已经陌生起来。他们的眼睛里都没有了昔日的激情,好像互相伤害过的两只动物,有的只是悔愧和戒意。他咀嚼着一幕幕的往事,仿佛一团团棉花糖,那种甜味儿肤浅而虚无,没什么实质。音箱里正放送着满大街流行的《涛声依旧》,他想,这歌儿还是挺哲理的,时间造成了感觉的错位,人工的拼接难免生涩了些。
谷毛宁说:“那好吧,欢迎你试试。我们这儿是个既温馨又残酷的集体,过一段你就会知道!”
金虹故意留给他们一些独处的机会。但两个人似乎都找不到共同的话题,别别扭扭的总也不能进入情境。一天夜里,大家忙到很晚,金虹说,小溪家远,宁宁去送送吧!谷毛宁没推辞,笑笑说,论个头我也责无旁贷,真的遇到了歹徒,我就做个北沙的徐洪刚!就顺手拿了一只擀面杖别在腰间。他为小溪开着弹簧门,走出屋去,他注意到了金虹含义复杂的目光。
他们在桔黄色路灯下默默地走着,大街上已经少有行人,只有深巷里偶尔传来狗叫声。他们都看着钴蓝色天空中闪闪烁烁的星星,小溪的脸上带一种迷惘和伤感。
小溪说:“我没想到你能干这个!”
谷毛宁说:“你认为我很没出息是不是?”
小溪说:“我也说不清。我弄不懂你这个人!”
谷毛宁说:“小溪,我承认你很可爱,但你就像你的名字一样,又清亮又浅显,连水底下的石头都看得见……”
小溪说:“我明白。你说过你喜欢大海!”
谷毛宁说:“想没想过,假如那次我们一起走了,现在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小溪说:“没想过。不过我认为那是不可能的。我和你不一样,你这个人总是野心勃勃!”
谷毛宁说:“什么叫野心,什么叫雄心?谁能把两者明明白白分得开?”
小溪的话有些期期艾艾:“我过去爱过你,现在做梦也常梦见你,也许,我还在爱着你……”
谷毛宁说:“爱不爱不是随便说说的,爱意味着牺牲,这个你想过么?”
小溪说:“你太大男人了,什么事都想让人听你的!”
谷毛宁说:“你是想让大海流向小溪呢,还是想让小溪流向大海?这道理很简单!”
小溪没说话,她很想靠近一些,但又分明感到了他身上的棱角。
谷玎坐着吉普车从工地回来,远远的看见了儿子和一个姑娘走在一起,就吩咐说:“慢一点儿!--我怎么看着,像上次那个姑娘?”小孙说:“不是上次那个是哪个?你的意思是让他常换常新?”
谷玎说:“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小孙说:“要不要把他们拉上?”
谷玎说:“你开你的,别瞎掺和!”
吉普车亮着红色的尾灯远去了。
小溪说:“我认得这辆破车,是你爸爸,他们都叫他谷指。”
谷毛宁淡淡地说:“他的事我不知道。”
他们来到她家大门外,由于没有了路灯,院子内外一片黑暗。突然窜过来一条野狗,瞪着电阻丝般暗红的眼睛朝他们狂吠。小溪不由自主地扑到他的怀里,身子有些发抖。
谷毛宁说:“你胆子太小了,这辈子,你办不成大事!”
小溪不说话,借机把他紧紧搂住。他们穿得都很少,能感觉到彼此的轮廓和砰砰的心跳。凄迷的夜色里,小溪的闪闪发亮的眼睛忽然跳动了一下。
“Kiss me!”她说,向他仰起脸来。
他看着她的嘴唇,珊瑚色口红在黑暗里燃烧,带一种少女贞节和吮吸的渴意。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十分滑顺,给他一种鸟儿羽毛的感觉。他觉出了她是强做出来的,她这么做只是回忆的需要。他无声地笑了一下,忽然感到腰间那只擀面杖的硬度,它横亘在两个人之间,略显滑稽却又十分真实。于是他轻轻推开她。
“No,I can"t!”他说。
小溪的身体一点一点变得僵硬了。她轻轻推开他,酸楚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果决地转身走进院子里。他又一次听到了门上小铃清脆的声响,在静夜里传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