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了冲撞的谭静手握听筒忽然想哭。她也知道辛娟是个好人,可她的人道主义仅限于救死扶伤上,她依然没能摆脱世俗女人的狭隘,长期把她当做敌人严加防范;她曾试探着和她沟通,和她交朋友,事实证明,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她十分清楚,她长期避世离俗,与其说是因为谷玎,倒不如说是因为辛娟。
这个夜晚月黑风高,为迎接庆典新安装的街灯虽然明亮,但有限的照度还无法洒向民居深处,文物站那些毫无生命的物品静默地陈列在黑暗里,只有谭静身下的木床不堪负载,发出骚动不安的吱咯声。她后悔了,如果不和谷玎告别,那么此刻她应该坐在南下的火车上,天亮之后,她就可以听到清脆的木鱼和如歌的佛号。现在倒好,她自取其辱,把最后一串脚印弄脏了。
在似睡非睡的混沌里,在风吹落叶的天籁里,她捕捉到一种异样的声音。
“谁?”谭静大声问道,摸起枕边的电筒。
窗外的黑影晃动一下,低声说:“是我!”
“你是谁?”
黑影冷笑一声,听起来像森林里的夜鸺。
“是我,我的声音你还听不出来?”
谭静的牙齿格格碰响,血几乎凝塞不流了。她终于从记忆的深井里打捞出一个人来,这个人曾经进入她的生活,咫尺之近却又相隔甚远;他没给过她一点儿光和热,而她的全部厄运无一不是他带来的。此前她一直以为已经完全摆脱了他。
“你要干什么?你这个逃犯!”
“我想你啦,回来看看你!”
“你应该明白,我和你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你赶快滚,要不然我报告警察了!”
“求你啦,别嚷嚷。我渴坏了,你给我一口水喝我就走!”
这时谭静犯了一个错误,这是她一生所犯下的诸多同类错误中的最为愚蠢的一个--她真的往搪瓷茶缸里兑了一点儿热水,打开窗子的钌铞,伸到了窗外去。那人并没接她手里的东西,而是用一只蟹螯似的大手钳住了她的胳膊。谭静尖叫一声,把手里的水杯松开,另一只手上的手电筒就砸到了那人的头上。仓促的瞬间,那一柱辉煌的光照见了一张狼犭而狰狞的脸。手电筒剧烈地震颤一下,然后掉在了地上。
她没有能力阻止那人从窗台上跳进来。不久前,她还有一支能防身的硬塑手枪,轻轻一勾扳机,就会喷出一种粉红色的烟雾,让任何进犯的人暂时窒息。那是金虹从南方特地给她带回来的,她把它常年藏在药枕底下,但一直没能派上用场。前一段公安局明令收缴,她几乎毫不犹豫就交了上去,因为这不符合佛门教义,而且她就要永远离开北沙,结束独居生活,现在看来,她太幼稚了。
“抓坏人!”她拚尽力气几近绝望地喊,“抓逃犯!”
那人说:“再嚷嚷,我弄死你!”
谭静没能找到自卫的武器,只好向那人投出了那只药枕。她拿起电话时首先想到了谷玎,但她已经来不及拨动一个号码了。于是她扔下话筒,急步窜到外屋,想打开门闩往外跑,但板门已经被那人从外面别住,她只好围绕着那些文物橱窗无望地跑着喊着。有两只橱柜被撞翻了,碎玻璃割伤了她的脚,猛犸象的巨齿化石把她绊倒在地上,这时候她还有时间想到,她有可能不必苦修苦炼,抄一条捷径就可以到西天极乐世界去报到。
那人骑到她身上,嘿嘿地笑着,嘴上胡乱嘟囔,两只手在她的睡衣里乱摸。她拼命挣扎,用手挠他的脸,但这几乎是徒劳的,他的脸极富韧性,她的指甲仿佛从一片苍老的苔藓上滑过。他狂暴地撕扯着她的睡衣和短裤,像剥一颗急待下锅的洋葱。那些丝织物发出脆薄的碎裂声,她赤裸的胴体接触到了冰凉的水泥地面。她拼命大声呼喊,那人找不到控制声源的好办法,于是,他双手卡住了她的气管。
“乖一点儿,”那人说,“谁跟谁呀!”
谭静在最后一刻里没有放弃反抗。她先摸到一个圆滑的化石,凭借职业的经验,她知道这是一枚恐龙蛋;它显然太大太重,或者说她的手过于纤小,她没法举起它来。随即她又摸到一块锈蚀的金属,那个轮廓使她明白,这是一只青铜箭镞。她于是抓紧它,奋力向压在身上的男人戳去。古老的兵器已经丧失了应有的锐利,它停留在一个极肤浅的层次,男人为此张惶地大叫一声,接着他扼紧了她的喉咙。
警察小丁本来在另一条街道上游弋,他是送一个醉汉回家,偶尔拐进这个胡同的,一听到劈裂而焦灼的喊声,他就热血沸腾了,拔出手枪的时侯他浑身都颤栗了,自己对自己说:“妈巴子,龙抬头的日子到了!”他循声迅疾冲上去,借助地上那只手电筒的光亮,就看到了屋里的男人正骑着一个裸体女人,做着那种类似俯卧撑的动作,于是,他明白了一切。他吆喝一声,那人这才站起身,向他投过一块化石,飞溅的碎玻璃划破了他的额角。
警察小丁的枪法不是太好,平时训练总是脱靶,这就有了声东击西歪打正着的效果。他本来想鸣枪警告,可随着枪响,那人一声没吭,高大的影子软软地瘫了下去,像电影里的慢镜头。起初他还怀疑他是装出来的,直到冲进屋去,给那人戴上了铐子,他才发现,他那一枪打在了心口正中,对应计算,那该是十环靶心。
谭静的尸体停放在医院太平间。谷玎赶到时,外面已经聚了一大堆人。
谷玎简直不能相信这个事实,他大声对刘忠诚吼道:“她是怎么死的?昨天夜里她还往我家里打过电话,怎么会突然就死了?”
刘忠诚垂下眼皮说:“老谷,你别激动,过会儿我再跟你说。--你要不要看看?”
谷玎想了一下,当着老爹和辛娟的面就说:“我要见她最后一面,北沙这地方,她再没有别的亲人了,而且你们也都知道,她是我的第一个恋人哪!”
谭静的遗体被一块白布盖着,揭开白布,谷玎看到了一个被人化过妆的谭静,脸上凝固着一丝超然的微笑,这打扮这表情是平时不常见的,只有属于她的金盏花、迷迭香和忍冬藤的气味证实着死者的真实身份。他知道他不该哭,可不知是怎么搞的,两串泪水扑簌簌就滚落下来。围观者也无不为之叹息,--原本应该由他揭开红盖头的。
谷玎说:“都怨我,谭静本来三天前就该走的,我非要留她到庆典之后,是我把她给害了!”
辛娟也哭了,她说:“她真不幸。我同情她,因为我们都是女人,我们还是亲戚!”
有人就嘀咕,辛娟的哭是真还是假?或者干脆就是半真半假,具有当众开释自己的表演性质。
刘忠诚把谷玎叫到一间屋子里,屋里还坐着潘建。
刘忠诚说:“我们不想瞒你,现场勘查证明,是奸杀,凶手是她先前的丈夫,已经被击毙。但办案人都不同意这种结论,因为这对于死者实在太残酷。”
谷玎瞪大了眼睛:“我不懂你的意思!”
刘忠诚诡谲地笑笑:“一个人可以有很多种死法。难道你愿意这样一个一生都很不幸的女人死得这么窝囊?老百姓讲,这叫不得好死呐,而且她连因公都定不上!”
谷玎咀嚼着这话,好像明白了一点点,正是这一点点,让他的心剧烈地疼痛了一下。
谷玎说:“难道现场是可以伪造的?”
刘忠诚说:“伪造也说不上,当事人都死了,没有人知道真实情况,定案基本上要靠推断,要靠活人的理解,你一点你应该明白!”
谷玎说:“照直说吧,你什么意思!”
刘忠诚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我想我能代表大多数人的心愿。我们准备让她死得壮烈一点儿,懂不懂?与盗窃文物的歹徒英勇搏斗,你同意吗?”
谷玎很是吃惊,把脸转向潘建。他向他点点头。
“老谷,这事儿你得想得开。我们找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这样既对得起死者,也对得起北沙人民。眼看就举行庆典了,我们是给庆典提供一个英模,还是提供一个埋埋汰汰让人恶心的案件?这事儿好像并不费脑筋!”
刘忠诚又说:“你放心,现场也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一点,不存在生拉硬扯问题,谁想推翻也不容易!”
谷玎说:“你们是不是想把她说成英雄?据我所知,她虽然一直在文物站干,可并不说明她的敬业精神,那只是为了逃避现实,而且她马上就出家当尼姑了!”
刘忠诚有点儿急了:“老谷,你他妈的有病是不是?这种时候你却说这种话,真是扳着屁股亲嘴,不知道哪头香臭!好歹你也和谭静有过那么一场,在这个问题上你要是再不通情达理,那你就不是个人了!你想,没你挽留,谭静能死?无论对活人还是对死人,你掂量着办吧!”
谷玎就紧抿着嘴角,默不做声了。他想,他不能反对为谭静设计这么一个完美的归宿,--谭静又被强奸了一次,好在她已经超脱了尘世,没有任何知觉了。
火化的时候,谷家三口都去了。在那个小有规模的追悼会上,杨家良还讲了话,号召北沙人民向为保卫国家财产英勇献身的谭静烈士学习,还决定把她的骨灰永久存放在殡仪馆的安息堂里,享受县团以上领导省以上劳模待遇。谭静放大的遗像由一个戴红领巾的小女孩捧着,她毛茸茸的大眼睛里转着两汪泪水。
杨家良对着凌玲的摄像机镜头,很动感情地说:“一个弱女子,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这绝不是偶然的。我记得有一次她还主动到医院献血,是不是辛大夫?”
站在一旁的辛娟正望着火葬场大烟囱的缕缕青烟出神,她记起来那次和谭静纯属是私人会面,但她无法说破,只好尴尬地点点头。
谷玎为谭静焚烧着遗物,除了极为朴素的日常用品,还有两本经书,纸页都翻得发黏了。他想,即使谭静能饶恕他,他也不会饶恕自己,她将作为一种负载进入他的生命深处,每到月圆月缺,夜深人静,他都会听得到她走来走去的脚步,悠远而近切,像那种永无休止水滴涓涓的钟乳石溶洞。
二十四
北沙撤县建市庆典的前一天,杨家良接到了穆江市委办公室打来的电话,正式通知说,副书记李哲不能前往参加了。
杨家良说:“他怎么能不参加呢?缺了老领导,我们的庆典就会失色的!”
对方踌躇了一下说:“李哲因为经济问题停职审查了,看来问题很严重,很可能触及到了刑律,而且和你们那儿的包工头韩老翻有牵连。”
杨家良喉头一紧,不由自主地哦了一声。
那边又说:“你们那儿的县改市硬件工程,包括那个新加坡宾馆,群众反映很强烈,市委要求你们马上对有关人员立案审查!”
杨家良沉默了一下:“那就从我查起吧,一切都是我牵的头!”
对方说:“这是穆江市委领导的意思,希望你们能正确对待!”
杨家良说:“你放心,不过,一切要等庆典以后!”
这个消息使他心绪烦乱。看看手表,离接站时间还早,就点了一支三发烟抽着,静静地坐在那里反思。有人敲门,一听那力度和节奏,他就知道是凌玲。凌玲第一次到办公室来找他,他知道,这等于告知他,朋友关系已经结束,现在一切要公事公办。她穿着一件淡果绿色的风衣,脸色像朝霞一样鲜艳。
“杨书记,明天拍了庆典我就走了,”她说,“来北沙这么长时间,多谢你的关照!”
杨家良心里有种怅然的滋味,但脸上仍然笑着,说:“你通过电视走进北沙的千家万户,大概任何一个人也比不上你如此深入人心!”
凌玲说:“那是借现代传媒的光。--送上去的那个专题片今晚播出,那多亏你的帮助。因为这个,穆江电视台已经正式聘任我为节目主持人了!”
杨家良说:“我知道你的才能,干那个你游刃有余。怎么样,旌旗营那个片子送上去了吗?”
凌玲说:“我没想好。谭静的事迹好像更正气更感人一些。”
杨家良说:“那个片子我又看了两遍,现在,我鼓励你往上送,因为它不只是旌旗营和北沙的事,它足以让人类警醒!”
“可是我不打算往上送了!”
“为什么?”
“我听说目前舆论对你极为不利!”
杨家良张张嘴,仿佛吐出一个无声的叹息。
“如果带上了个人色彩,那么你就不是个称职的新闻工作者!”
凌玲默默地看他一眼:“好吧,我听你的!”
杨家良从宽大的写字台前站起来,到卷柜里找出一支精美的金笔。
“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礼物,希望你事业上能有更大的作为!”
“应该怎样理解你的意思?”
“你很聪明,聪明人是不会干傻事的。如果需要刻上临别赠言,我就把这句话送给你!”
“谢谢,”她说,“这使我想起富兰克林的一句话:有知识的傻瓜比没知识的傻瓜更糟!--你什么时候回省城?”
“我也许回不去了,因为,我就是一个有知识的傻瓜!”
“你这样的人物能在北沙定居?我不信!”
“我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我不能一拍屁股到上面去当官,把一大堆瘰乱留给谷玎他们!”
“那么,你要把家搬来?”
杨家良摇摇头。
“你还是不搬家?”
杨家良还是摇头。
凌玲惊异地瞪大了眼睛:“这么说,你们是……”
杨家良说:“还没到那一步,仅仅是危机而已。实际上我不懂女人,我对不起她!”
凌玲说:“我不知道这是你的完美,还是你的缺憾。你太注意塑造自己了!”
杨家良无声地一笑:“不管你意识到还是没意识到,我们这些大官小官芝麻官豆子官,无一不是作为城市雕塑站在街头上,任人指点评说。我努力做到的,也无非是不想让人们往我身上吐唾沫而已!”
凌玲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像一只寂寞的苍鹭那样扭扭脖子。
“我走了,也许,明年莎果开花的时候,我还会再来看你。--让我们像大学校友那样告别吧:Small apples flowers are dead,but they will be born the next year!(莎果花落了,但明年还会开放!)”
杨家良向她笑笑:“I think so!(我相信!)再来时希望带着你的爱人!”
辛娟的母亲要过七十大寿,要谷玎陪她回鹿林县。谷玎说,能不能让她老人家把日子改改?我都忙得脚打后脑勺了!辛娟说,不能去也就算了,怎么能说这种屁话?你们家的生日能随便串?谷玎说,老人家太幸运了,跟北沙的庆典赶在了一天,闹一个万民欢庆,我就在这边遥祝吧!辛娟说,好歹你当了一回谷指,庆典一过就没你的戏了,能不能利用一下职权派个车,让我脸上好看点儿?谷玎想了好半天才说,行吧,就让小孙送你去,车破情义在,多在老人面前给我美言几句,以后我好好表现表现!
谷玎就call小孙,一面帮辛娟收拾东西。贝勒在他们的脚下来回蹿动,做出种种亲昵的动作。
谷玎说:“据电话站提供的记录,谭静出事前半小时给我打过电话,是不是你接的?”
辛娟说:“我不清楚,我睡了!”
谷玎说:“人家电脑上都记着呢,通话四十秒,这个你想赖也赖不掉!”
辛娟说:“我赖什么?我真的睡着了!”
谷玎说:“要是你真的瞒着我,那么你和我都是谋杀她的凶手!”
辛娟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哭了。
“她说她想找你谈谈!”
“你说什么?”
“我说这么晚了,你找他干什么?我让她到新加坡宾馆去找你!”
谷玎发火了:“你为什么不打电话告诉我?你大概说的比这个还恶毒,我还不知道你,你这个狭隘自私的醋坛子!”
辛娟止不住大声哭起来,也不拿东西,用披肩把脸一遮,抽抽噎噎地跑出大门外。小狗贝勒跟在女主人后面,凄惨地嚎叫着,把声势渲染得愈加隆重,被谷玎追回来,踢了不轻不重的一脚。看看辛娟翻出来的东西,气不打一处来,就一个人发起疯魔,天女散花一般扬了一地。
不到十分钟,小孙赶到了,看看这情景,就说:“是嫂子把你惯坏了,轻易不回家一趟,一回来就耍毛驴子,哪有你这种老爷们?你们家大门外可是钉着模范家庭的牌子呢!”
谷玎说:“假的,你拿家什替我起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