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巨城,猫眼靓丽男的游戏主义学说尚未来得及完整地进行传授,已在天资过人的少年圈中引起极大的讨论热流。很快,流派便产生了。以萧统为代表的前庭派终日在学馆前庭对古老的本原命题钻研不休。以快乐王子为代表的后庭派为避免无谓的争论从前庭转移到后庭,一派超然于思想之上的思想者姿态。前庭派的学术称号是广泛的游戏主义或曰本原论的游戏主义。后庭派则在快乐王子所命名的彻底的游戏主义和透明的游戏主义之外,另得了一个学术称谓:辨认论的游戏主义。我穿梭于两大空间两大流派之间,及时而准确地担负着两项职能。随时将我的思想作为素材提供给他们,对任何一方都毫无保留,是其一。第二职能是充任杂耍艺人,在小哲人们沉溺于观察与思考的境界时表演抛核桃的动作戏,以供他们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吃透游戏的法度和本文。
杰克·伦敦紧挨着萧统大头朝下,把自己栽种成一棵树身白灿灿的核桃树。他像萧统一样,把头作了种子和块根,把肢体和睾丸作了枝干和果实。6世纪的昭明太子和20世纪终将自杀身亡的贫穷作家肩并着肩,倒看着世界和星宇,认真地将游戏为万物之本的命题深入下去。萧说,游戏既不是天赋也不是经验。天赋同生命同体,一般体现为本能。游戏本能仅驱动生命的物理行为和精神行为,无关终极,至多是导向终极。经验有赖于生物性动作和精神性记忆的双重前提,否定先知和先觉。游戏经验像所有经验一样局限于永远的有限性。在这里,我们必须承继泛神论的衣钵,把神、人、物的存在看作同一种存在,把游戏看作既是神性的、自然性的,又是人性的。首先,它是一种实存的现象,无论从创世论的立场,还是起源论的立场,还是行为论的立场。再首先它同时存在于现象学所谓的主体意向和客体的被意向之中。
“个人与世界相互包容。”世界虚构出人作为游戏的对手。人虚构出世界,作为其游戏的对象。“虚构的世界”成了人游戏的场所。被神或自然虚构成的人也成了神或自然存立的场所。互为容器。互为场景。互为实体。互为职能。人与世界因共守着同一游戏规则,拥有同等游戏资格而得以实存。
当然,这一游戏的布局有些诡秘:人存在于“虚构的世界”中,世界存在于“虚构的人类”中。杰克说,缩小一点讨论的圈限,可以说游戏既是天赋又是经验,既是先天拥有又是后天积聚。游戏本能将人从此在引导到彼在,从绝对无知引导到相对无知,从消遣引导到智慧。它是桥梁,把人与世界、人与人、人与自身、精神与肉体、行为与本性连结起来。它也是必不可少的经验,不会游戏的人便不会思想,不会思想的人便不会行动。
游戏的一端是行为,另一端是思想。用同样的修辞法说,游戏的左岸是人文,右岸就是天理。游戏是一种交流,一种对视,一种沟通,世间唯一一种宁静的喧嚣,唯一一种天然浑成的真实。游戏以游戏为目的。思想以思想为目的。竞赛则以胜负为目的。在这种意义上,我们的游戏概念有别于赫伊津哈《游戏的人》。
猫眼靓丽男一边走向后庭,一边搜肠刮肚,想从记忆的卡片箱中搜罗出那本书的作者,同他的欧洲嘴脸谈一谈。猫眼靓丽男失败了。他忘了他的名号。一时无法用索引学派的手法将他索引到巨城。未到后庭,他已听一派脑壳碎裂的响声。举凡思想者,无论古今未来,头颅全被后庭派成员采摘下来,摆得满庭满园。以三岛、沈约,刘勰、徐陵和快乐王子为干将,少年们正利用几扇雕花门扉挤碎脑壳,细心地品尝鉴别着不同的思想坚果。有人还在唱着一首儿歌。儿歌的大意是:不要到罗马去,不要到罗马去,每一条路都可以到达的地方,肯定不是好地方。
见老师猫眼靓丽男到来,快乐王子用王尔德的金口哨鸣响旨令。历代贤哲的大脑和后庭派成员一闻哨音,立即跑动,立定,再跑动,再立定,变幻出无限几何和非几何的阵容,任何一种都像迷魂阵,有入无出。远古至未来,已苍老的和尚属星云的思想流派,旗幡招展,喊声冲天。在儿童团式的口令声中,这种哲学操练进行得热火朝天。旁立而静观,猫眼靓丽男发现每一个阵营都可以变化以至无穷,或者说,每一种战阵的确立都因其具备牢不可破的思想基础。人们似乎可以花样翻新,在旧阵容的底色上。但是,没有任何一种思想不是古已有之,未来也将永有。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这句成语意味着另一个成语:太阳每天都是旧的。太阳是同一轮太阳,人类是同一组人类,旧也是新,新也就是旧。所以,一种更准确的说法是:太阳万古常新。借用这个句法,我们说:真理万古常新。只是,不同的思想流派掌握着不同的真理。如同宇宙间有无数颗太阳,地球人类却只享有其中一颗,不同的思想者拥有的只能是他们的唯一。当然,这个说法不适用于那些对思想进行囤积居奇的投机分子。
往来于前庭与后庭之间,抛着核桃,我感到自己越来越老,越来越有失靓丽风采。虽然“猫眼”还是猫眼,我却越来越像个鼻祖。前庭派与后庭派分庭抗礼之初,作为教师爷,我兴奋莫名。一种新哲学尚未完全出世,便已后继有人:我对我的哲学产生了安全感。这种稳定直截影响了地球。它停止自转和公转,兀然静止于星象川流不息的浩茫寰宇。新哲学的思想能量转化为一种天文力量,直至破碎了运动学派的天文学基石:宇宙万物无一不动。当然我也知道,我所造成的星象有动有静的天文新格局,可以被用来支撑唯神论中的上帝说。
我宁愿如此,也不愿万物万古不易地一味周转不息,全作了唯物论者的证据。尽管唯神论对那些来自物质材料的证据一贯采取超然的姿态,可是我认为有它们作铺垫未必有害。譬如我的主义,就既不拒绝来自神灵的素材,人的活动经验的素材,也不拒绝坚果和静止不动的星球。我知道我将成为鼻祖,被更年轻的游戏主义流派客客气气地奉为经典。奥古斯丁、苏格拉底、老子庄子、孔子孟子、释迦牟尼,都体会过与我一模一样的悲凉。一旦成为师祖,一旦列为经典,一旦不朽,就意味着从游戏核心被旋转到游戏边缘,就意味着被全面研读、片段记忆和引用,就意味着被划归另一项游戏规则:师为师,生为生,师不变,生可以万变。
我既不属于前庭派,也不属于后庭派。前庭后庭都没有邀我入围,成为其中一员。他们忙于用游戏一词去衡定本原或测试人类的思想流程。学馆不过是他们的土壤,我也许是肥料,他们是大头朝下的核桃树。蓦然间,我兴起了故园之思。在豆国,有漫山遍野的核桃林,有我年迈而慈祥的母亲,有我童年一起长大的朋友,还有无数热爱我或为我所热爱的豆国男子。毕竟,在那里我是首席哲学家。在巨国,我不过是一名价值55袋优质大米的外籍教师。
巨国地大物博。游戏主义学馆生源充沛,五大洲八大洋,古代现代未来,赤婴和少年纷纷投到我的名下,为的是像现今这样,青尚未出于蓝已甚于蓝。我的思想为此有过沾沾自喜,尽管那种状态十分浅表,我的血肉之躯却为此感到孤冷。它走到中庭,收拢核桃,既不肯向前趋入前庭,也不肯后退退入后庭。
用游戏主义的命名法,猫眼靓丽男命定自己为中庭学派。其实,天下为人师表的人大抵逃不出不前不后不左不右不新不旧的尴尬格局。这完全符合游戏的规则:只要你抛出一张牌,手里的牌便失去了原始的完整,你便成了一个只拥有残牌的游戏者。学生不同,他们只在抓纸牌,一边抓一边喧哗着亮出一张半张,只炫耀实力,也许还是虚张声势。教师爷必须是第一个出牌的人,也是第一个处于残余状态的游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