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眼靓丽男先知书》上记载:豆国至小无比,清贫如洗,除去思想和戏剧,一切虚物实物都依赖于进口。豆国传统传到我这一代,豆国民众在脑筋急转弯的儿童游戏中开动了头脑,活络了心思。人们开始大肆利用本土的思想资源和戏剧资源,创立名目繁多的学会,招揽外国客商。作为首席剧作家,我发起成立了爱情学笔会,每年定期召开3—4次例会,会制为会员制,会费摹仿初等工业时代的工会,从会员的工薪中按比例扣除。最初,爱情学笔会的成员发展迅速,从宁想国到丹麦,从斯拉夫人到日耳曼人,从性欲正位者到性欲畸变者,海阔天高,无奇不有。至公元980年,第72届笔会召开时,会员已扩张为2105个。英格兰的笔会成员与会时,专门从温彻斯特修道院借来了有400个管子的管风琴,海运到豆城,为世俗爱情大奏颂歌。如果不是凑巧丹麦人袭击英格兰,此届笔会便不会提前结束,我的爱情天文学和树的爱情地图学也许会得到更全面的普及与推广。
在匆匆举行的闭会式上,丹麦会员与英格兰会员怒目相向。两个敌对的国家以庞大的国家概念迫使同一笔会中的两国成员尚未来得及考虑个人志趣爱好,便盲目地成了敌人。盎格鲁-撒克逊人连夜将装有400个管子的管风琴运上船,驶向英伦三岛。丹麦海盗以胜利者的姿态朗诵了在笔会上写成的爱情“萨迦”,然后乘上果克斯塔船,一帆风顺,回返斯堪的纳维亚。
公元980年,树还活得蒸蒸日上,丝毫看不见早夭的AIDS迹象。他将1帧织锦地球地图展开,平摊在豆城的城旗下。他细心地涂掉一个国家又一个国家,一座城市又一座城市,一片海洋又一片海洋的名称,再一一填上他情人的名字或者画上他们的肖像,既忘记名字又忘记肖像的就以数字编码代替:五颜六色的同性或异性情人的符号就此遍布五大洲八大洋。显然,有的情人高距在国家政坛的坛首,他们一般是男性,有几分老,大多很丑陋。比起黄色城旗下我这位朋友的英俊朗明,他们显得卑琐猥亵、诡计多端。在海洋上的情人,一般是小伙子。他们天生喜欢阳光,人人拥有树一般黝黑发亮的肌肤,大海般的力量。他们世代居住在海船上。在城市中的情人,有些神秘莫测,包括性别,他们离树最近又最远,譬如近者近在豆城,远者远在宁想国。完成如上工作,树将织锦地图扯起来,让它迎风飘扬像一面爱情旗帜。在豆城的大好光阴下,它五彩斑斓,绚丽夺目。相比之下,豆城的黄色城旗飘飘摆摆、懒懒洋洋的样子,很有了些政治讽喻的意味。
窃儿被树引见给我的那一天,豆城秋高气爽。窃儿一见我,便含着坏笑指明:你的祖先,也就是元祖猫眼靓丽男,曾经被星际法庭抓获,开除了地球籍贯,抛入宇宙成了宇宙垃圾。我以善报恶。我说:我正想以宇宙垃圾的遗老遗少自居,苦于找不到出处。你既在国与国、城与城、乡与乡间流落,行窃,作男娼,见多了五花八门的男人女人,官员和百姓,听多了宇宙风声,想必能为我提供错综复杂的本证、旁证和公证。窃儿再度坏笑,露出满口汉白玉般的细齿,其中两颗虎牙把16岁的年华泄露无遗。那年我26岁,心软面嫩,莫名其妙地被他的第二个坏笑感动了。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流浪儿,像窃儿一样既孤单薄弱,又富于流浪的才干。我在国与国、城与城、乡与乡之间流窜,行窃,卖淫,吃百家饭,睡百姓床,被成千上万的人追逐或唾骂或拥抱或撕咬。我是一个未成年的小罪犯。那些欺辱过我、玷污过我的男人女人,按豆国现行宪法犯有“虐待或奸污未成年人”的大罪。窃儿不管我感动不感动,幻想不幻想,收起虎牙之后从屁股兜里掏出两枚既是大脑状又是睾丸状的硬核桃,单手轮抛了几个回合。我知道,这就是证据,单纯而充足。我收容了窃儿,不是作男妓,而是作男演员。窃儿收起核桃,藏匿起来,不肯轻易示人:把思想器官和情欲器官同时藏匿起来,方可在当代获得绝对安全。
窃儿的出现,焊接上我同猫眼靓丽男中断数百年的血缘联系。在爱情学笔会休会期间,我摇身一变,由爱情的人伦学派,变成天文学派。我把星宇作为研究人间爱情的图表。毫无疑问,流星标明的是爱情一闪即逝,美丽而短促。它的通俗哲理是:凡是美好的,都是短命的。自古红颜薄命,才人薄情。树补充一条:凡是短命的,都是极美好的,譬如他所钟爱的一组又一组稻秸男童的夭折。我收集了一些陨星石,放在剧院的议事厅里,把美好爱情的残骸展示给剧院的高级成员。窃儿偏爱彗星。有头有尾,天文符号为◎≡【◎≡:造字】,俗称蓬头鬼,让他想起弃儿人生的全部遭逢和辛酸。用以标志爱情,彗星最适于悲剧。苫彗,翟星,钠【“手内”造字】星,蒿彗,蚩尤旗,甚星,竹彗,帚彗,兔儿,蒲彗,墙【“广墙”(减土)造字】星,秆彗:中国古墓里的29种彗星命名,足以与人类的29种爱情悲剧相对应。只要把彗星图谱张挂起来,游戏主义剧院的一切爱情悲剧都可以停演。依照彗星的3种轨道形式,爱情悲剧也当有3种运行轨迹:双曲线,抛物线,和椭圆。后者是闭合式,前两者开放向外,可以抵达无限远。综观古今内外上下远近,所有圆满的爱情都依闭合椭圆线路运行。其悲剧性恰恰隐藏在专一圆整之中:缺乏水性杨花的新鲜感和危在旦夕的刺激力度。按照天文物理学上的“引力摄动”现象,比爱情更大的星象可以把原本走椭圆轨道的爱情改变成抛物线或双曲线轨,从而破坏爱情的专一性圆整性。这种惨遭破坏本身,已经构成世俗意义上的悲剧。当然,恒星必定意味着永恒的爱情。尽管,发现恒星的人也可能正是发现彗星的人,诸如英格兰的哈雷。永恒的爱情绝不介入人际关系,只保存在单一绝对的迷梦体系内部。甚至自恋,都不在永恒爱情的范畴内。
精英主义遗传基因导致我心地坦诚地事事处处超人一等。我之外的人,都是向心型的:向地球之心,向人类之心,向社会的热闹中心,向私欲私心。我则离心,向着宇宙外空间,向着宇宙垃圾或尘埃,向着我的元始靠近,而同地心人心兽心始终保持着相当大的距离。通过窃儿具有穿透力的眼光,我把在浩茫无涯际的宇宙空间里玩着抛核桃游戏的猫眼靓丽男看作我的前史。更科学地说,那是我的原始胚胎。如果人类掌握着一台像日球那么巨大的显微镜,就不会忘恩负义,数典忘祖。从细胞开始,到头发的末梢,我们生命中的那一点不是从原初便开始积累,那一点不是古迹,不充满历史的讽喻和深刻?我“离心”,完全取决于原始积累与众不同。大家“向心”,也完全基因于大家的远祖便纠结在一起,你争我斗。将大事化小,我该明朗坦诚地说,我在爱情学上的天文学观念,起源于那位业已成为宇宙灰尘的爱抛核桃的游戏者。至于树,他的地图学爱情原理已先寓于他先人的向心性和寻欢作乐嗜好。在非公开的场合,我窃用后世贤哲叔本华的类分法,并加以改造,戏称树和树以下的爱情学者为地上爱情学派,对于自己,则脸不红心不颤地自诩为天上爱情学派。
树的病与死,我的健康与存续,打破了爱情学笔会两大学派并驾齐驱的传统格局:天文学派唯我独尊。此前的格局是,除我之外,全部会员都隶属地图学派,并且细密地再分成国界派、城区派、田园派和湖畔派。树一夭亡,他们立即风流云散,谁都不愿与我再就爱情主题展开国际性大讨论。因为暗自得意,我用3天时间给自己作无实物抛核桃表演,并借机体会纷纭复杂千变万化的红尘苦乐。
公元985年10月2日,国际爱情学笔会以地图学派的创始人树的夭折而自动流产。前笔会主席、宇宙尘埃的遗孤水晶狐狸小人得志般地在游戏主义剧院的后台作无实物抛核挑表演,以庆祝叔本华所说的“天上的爱情”成为笔会的压轴戏。“地上的爱情”已树倒猢狲散。今后若想重续笔会旧梦,只好另辟爱情学的幽灵学或拓朴学了。有人也许会在AIDS引起的世纪性恐怖过后,重拾地图学派牙慧,卷土重来。对此,我也有备无患:我将未及呈交给笔会985年年会的论文《爱情行星考识》藏进剧院天棚东起第103西起第77盏灯座的金属装置中。有朝一日,它终将在死亡的阴影过后,大放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