骰子滚动声中,两盏橘黄色的顶灯打亮舞台。左侧光区中,道德经手持一根没有点燃的白色蜡烛,面朝右,笔直地侧立着。右侧光区中,妈妈跪在地板上,双目微合,双手相合举在面前,朝向左侧,虔诚地喃喃祈祷着。
妈妈祈祷完毕,站起身,微笑着走近道德经,接过他手中的蜡烛揣进怀里。
妈妈:让您受累了,跑这么远的路,辛苦了,请坐!(从阴影中搬过一把椅子)
道德经:(坐下)不客气,我只用了1 / 3光年就来到这里。听说你的儿子得了一种怪病,当代的人类称之为暴露癖。
妈妈:劳您大驾亲临,就是为了请您来医治他的这种病。我曾经遍访名医,没人能治。一个哲学家说,这是一种时代病,由世纪末的狂躁症所引发。依他的说法,只能等待这个时代结束,我儿子的病才能痊愈。可那时候,他一定已经很老啦。
道德经:倘若是时代病,倒是可以调动个人的力量去抵御和治疗。我担心的是,这是个纯粹的个人病结。
妈妈:不会,我儿子从小一直很聪明很健康,又乖又勤奋,每天都读书,记日记,门门功课100分。老师说他最优秀的素质在于触类旁通,想象力极端活跃。
道德经:病结可能就出现在这里。我曾经仔细地阅读过他的精神档案,根本不像人间那些枯燥乏味的公文,简直是一本又一本精美动人的航海故事。其中有对大海惊涛骇浪的遐想,有对无边黑夜发自骨髓的恐惧,有对死亡隐秘魅力的无穷探究,还有对人类社会、家庭、艺术、教育和自己身体的细致分析。你要是能看到,哪怕只是一页关于噩梦的记录,都会让你震惊的。
妈妈:道德经先生既然有缘看到那么多那么详尽的精神生平,找到症结也就容易多了。
道德经:按常规应当如此。但是你儿子的精神生活内容极为庞杂浩瀚,加上其固有的戏剧方式,总是在你眼看着就要抓住症结所在的时候,又一个特别吸引人的情节便扑面而来,弄得你既怕丢掉即将落到手里的成果,又怕失去鉴赏新的戏剧冲突的机会。
妈妈:您可以看第二遍、第三遍……
道德经:不可能的。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是人类流行的一句哲言,用在宇宙万物上,都适用。正如同没有任何人读过同一本《道德经》一样。
妈妈:没错儿,我儿子虽然有时少言寡语,但从他的目光中可以看到,他的想法瞬息万变。
道德经:这就是精神生活的特点。所以,我连夜赶来,想见见他,同他谈谈。
妈妈:(着急地)他半个小时前还在家,这会儿,这会儿准是找那个叫爱情的小丫头去啦。我去叫他,您先坐一会儿,不介意吧?
道德经:不介意。在文字堆里埋着,千年万代的,正好休息一下。
妈妈:那我就快去快回。(下场)
道德经凝望着远方,坐了片刻,然后起身,步至后景,在那里拾起一件衬衣,放到鼻子下嗅了嗅。再拾起一条牛仔裤,嗅了嗅,放下后,走回前景。
道德经:(边走边说)他也许讨厌衣服上的气味。一股交杂着蚕丝、樟脑、洗衣粉、漂白剂和墨水味儿的气味,可真是不好闻呐。何况那上边还留有社会风潮,你推我撞,挣扎闯荡的痕迹。也许,他厌倦了这些,便索性脱得一干二净?
道德经走回后景,低头仔细察看那堆衣服。
儿子满面欢喜地带着一束橙红色灯光上场。
走入橘色光区时,橙红色灯光仍追随着他。他的脸上、胸上沾满了彩色奶油。
儿子:(大声地)妈妈,妈妈,我吃了一块十分好吃的生日蛋糕,是爱情作的。又甜又蜜又柔软,像她窈窕的身体……(发现道德经,羞赧地低下头)对不起,道德经先生,不知道您会来作客,失礼了!
道德经:(迎至中景区,含笑)这么高兴,高兴得自己都成奶油蛋糕啦!
儿子:(用手指挑抹腮与胸上的奶油,放进口中吸吮)真不好意思,献丑了!
道德经:(打量着对方,感叹地)真快呀,转眼间,你已长成这么个一表人材的小伙子啦!(拍拍对方的肩膀)你爸爸说你很敏感。
儿子:我爸爸?(停顿许久)我没见过他。
道德经:他在大草原上骑着马唱着歌儿的时候,遇到过我。他一再叮嘱我看顾你。他如果看到你这副赤身露体的样子,或许会发怒的。
儿子:(走向左侧,盯着对方望了片刻)您好像是被请来的。
道德经:没错儿,你妈妈很担心,请我来。我也想同这个世纪末的年轻人谈一谈,交流一下对世界的看法。我想,我们能做朋友,对不对?
儿子:(坐入椅中)现在还不知道。
道德经:你阅读过我么?
儿子点点头。
道德经:我也读过你,饶有兴致地,一口气读的。
儿子:(转过脸,面对道德经)在什么地方?你偷看我的日记了?
道德经:别急,不是通过你的日记。那只是你过去时态的摘要,不是你的本真。也许,我读到的是你的本真。
儿子:我也在读我自己,但本真一直没有彻底显现。
道德经:你以为脱尽衣服,它就会呈现在你的表皮上么?
儿子摇摇头,站起来。
道德经:不然,你就是想时时刻刻通过观察裸体,来透视出本真的位置和状态?
儿子又摇摇头,坐下。
儿子:对不起,先生,您在设置圈套。您让我多少有些失望。
道德经:为什么?(站到儿子的背后)
儿子:您想扮演一位优秀的精神分析医生,对吧?您一直扮演神圣的角色,呆在厚敦敦的文字城堡里,腻烦了,便想从我开始一种新的人间游戏——一个精神分析家对一名临床患者,对么?
道德经:不能完全否认。
儿子:我的失望不在于您扮演什么和想扮演什么。您有那种权利。我的失望在于,您的目的性同人类一样明确。
道德经:怎么讲?
儿子:追求成功。
道德经:成功与否与我又有什么相干?我不过是受人之托,关心你的青春期心理卫生。
儿子:(冷冷一笑)我已经被细心关怀了18年,其结果就是这个样子:没有人对此满意,包括我自己。现在是我可以自己关怀自己的时期,外力已开始在我身上失去作用。
道德经:包括习俗的力量?
儿子:我一直在反抗那种力量,尽管我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
道德经:你也一样追求成功,反抗的成功。不是么?
儿子把头转向左侧,沉默不语。
道德经从儿子面前绕到左侧,盯着他的脸。
道德经:你裸露,是为了炫耀青春的俊美,为了通奸的便利,为了自慰,为自我窥淫,对么?
儿子:(抬起头)只差一点你忘了说,我赤裸得还不够。
道德经:不,你已经片甲不存。
儿子:(抓捏皮肉)这汗毛,细密的通风设施。这皮肤,这骨头,都是外衣,上帝给我穿上的外衣。它将我的灵魂包裹起来,让人们和我自己误以为这就是人。可是神为什么可以不凭借形象而存在?
音乐欢快地上,带着一束蓝光。
音乐:(兴奋地)小哥哥小哥哥,今夜真美妙!看到你同爱情拥抱时的样子,我差一点就冲口唱出咏叹调来。你们给了我全新的感受和灵感。
妈妈从侧幕走入光区。
妈妈:对不起,道德经先生,害您久等,我没找到他,爱情那个小丫头撒谎说,我儿子根本没去她那里。
儿子:(从椅中站起)妈妈,我在这儿呐。道德经先生正在对症下药,给我治疗,可惜我今夜年满18岁,正处于叛逆和拒绝的开端。
妈妈:(着急地)什么,你拒绝治疗?
道德经:(宽容地)没关系,一切都会圆满解决的。你放心,我们会把他治好的。我先走了。我要去看望一下语言先生,他是我的老朋友,他也得了怪病,是多语症。
妈妈:他住在哪儿,我送您去。
道德经:巨城大学,很近。不必送我,我要走走路,看看星星,呼吸一点雪后的新鲜空气。你,(指儿子)我的孩子,我还会来看你。再见!
妈妈连忙从怀中取出蜡烛,点燃递给道德经。道德经持烛下场。妈妈恭敬地低首送至台边。
儿子:(跟至台边、摆手)再见,道德经先生!
妈妈生气地对儿子侧目而视。
儿子放下手,调皮地冲她炎【“目炎”造字】炎【“目炎”造字】左眼。
灯渐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