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从稻秸巢穴中吹出阵阵幽风,以扰乱我对核桃出版社印刷物的注视。他了解我对故典的嗜好。我将依照人类古老的爱好,从死亡开始,读向爱情,再从爱情折回到死亡。爱与死,永无终止的阅读。这令树不满。他是隐形的游戏主义者,对爱和死采取行为主义态度。他宁愿去爱,去被爱,去死,去扮演幽灵,也不愿像我这样巧借爱情和死亡的名目,扩张个人的国际影响。他十分清楚,我盗用先祖猫眼靓丽男的名义成立的核桃出版社,只出版爱情学笔会的陈辞滥调和死亡研究会诘屈聱牙的怪诞文献。他一直在幽冥界关心我是否数典忘祖,是否连游戏主义的哲学经典和戏剧经典都不收录。我不想把核桃出版社办成一个什锦拼盘。但是,在树的监视下,我不得不在爱和死的中心地带摆上游戏这个最原始又最现代的命题。爱、死、和游戏,将是核桃出版社永恒不改的选题。
《树树树》开笔的那天早晨,我摆脱了所有人物传记的阴影,同时也从痰唾态度中解释出来。我打定主意。写树,就是写我自己。写我,就是写整个人类。写人类,就是写整个宇宙。《树树树》将成为一部空前绝后的宇宙史。举凡比爱情学笔会和死亡研究会规模稍小和稍大的学术团体或个人,近来颇为流行小题大作和大题小作两种绝伎。有人把生命缩减为单细胞,认定人不来自上帝,而来自细胞。这是大题小作的细胞主义。另有一类人,酷爱将一场小雨,一次球赛的输赢,一块硬币落地的声响、翻转的次数和最终仰卧的面孔暨最终伏卧的面孔,或者走路时跌出一跤,同人类的命运、国际上的你争我斗、地球的未来联系起来。我称这类小题大作的人类主义、国际主义、地球主义为学术上的夸张修辞。这样称谓的动机,一是使自己狭小的人性心肠宽大起来,宽大得足以把一切修辞手法等闲视之。动机之二是早已看中夸张修辞法的功用。我可以把对一个死者的遐想无限夸大,夸大成令一切人类主义国际主义地球主义相形见绌的宇宙主义。就像儿童们赌誓,在这个世界上谁最大,什么最大。有的孩子说我最大。有的孩子说老子最大。有的孩子说皇帝最大。有的孩子说地最大。有个最会吹牛的孩子说,天最大。科学家哲学家天文学家也驳不倒他。谁最大呢?天最大。谁最聪明呢?说出天最大的人,也就是写作宇宙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