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要做个好人
大沟村的刘二虎小时候野惯了，脾气不大好，动不动就跟人吵架，吵不过就动手打。打着打着，一转眼三十好几了，倒有十几年时间是在监狱里度过的。
算算时间，再有两个月就能出狱了。说实话，刘二虎不愿意出去，这一次进来的时间比较长，有六年，对外面的世界只能根据电视上猜想：外面变化这么大，自己出去后能干什么呢？面对一天天临近的释放期，刘二虎竟然有些惶恐。
刘二虎是将要释放的犯人，管教对他比较松，常让他去厨房帮帮手。这天他正在水池边上洗菜，张管教过来了。刘二虎天不怕地不怕，但就是怕张管教。张管教其实从来不体罚犯人，不过，他似乎总能一眼就看穿你的心里在想什么。张管教看到他，笑眯眯地走过来说：“刘二虎啊，这快要出去了，有什么打算？”
“打算？”刘二虎茫然地摇了摇头说：“没有。”
“那你是准备出去了后还得进来？”
刘二虎慌得直摇头摆手说：“不不不，怎么会呢！”
“我记得我刚来监狱的时候，你也正好第一次进来吧？十几年了，我……”张管教指了指自己的肩章，“已经当了科长了，你呢？做了什么？”
刘二虎顿时呆在了那里，这十几年里他做了什么？第一次进来蹲了两年，出去后不到半年，又进来了五年，再次出去，结果又进来了六年。因为在外面呆的时间太少，他一直以为自己还很年轻，被张管教一提醒，就像沉睡在梦里突然被人叫醒了一样。他低头看了看水里自己的倒影，突然发现，自己不再年轻了。连自己都不再年轻了，那么娘呢？
同号的犯人突然感觉刘二虎开始沉默寡言了，不大爱和人说话，似乎一天到晚都在发呆。
出狱的这天到了，张管教亲自把刘二虎送到了大门口，说：“刘二虎，我不想在这再见到你了，你明白吗？”
“我……”
张管教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别说了，赶紧回家去看看老娘吧，再找份正经的营生。一生匆匆几十年，你有几个十几年可以挥霍的！”
刘二虎泪流满面地说：“我一定会做个好人的！”
村子还是记忆中的那样，破落、萧条，似乎没什么人气一样。一路上刘二虎遇到了几个同村的人，虽然当面笑着说：“二虎，回来了。”但刘二虎知道他们一定在背后指指点点，说煞星回来，这日子不好过了。只是眼下他没有心思计较这个，急着要回去见娘。
娘正在院子里喂鸡，六年不见，娘又老了好多，满头花白的头发胡乱地挽成一个髻，三九天了，还穿着件单薄的衣服，寒风吹过，娘的手在颤抖着。刘二虎大叫道：“娘！”然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娘似乎被突然的叫声吓了一跳，“咣铛”一声，鸡食盆打在了地上，抬头看到是他，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淡淡地问道：“你还回来做什么？”娘冷冰冰的声音让刘二虎激动的心突地掉在了冰窖里。他不怕娘骂他，从小到大，娘骂过他无数次，但是他怕娘像现在这样子，嘴里在问他，但眼里好像根本没他一样。刘二虎知道是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犯法让她对自己彻底失去了信心。
一直到第三天，娘都没有跟刘二虎说第二句话。刘二虎知道再这样下去，娘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只有自己找份正经活，真正地做个好人后，才会改变这种情况。第四天，刘二虎冲着娘再次跪倒，说：“娘，我这就去找份工作，赚钱给你用。”说着，他磕了三个响头，起身走了。
二、押车遇险
然而找工作说起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就不容易了。刘二虎恶名远播，县城里的人都是知道的，用人单位一见是他，先是赔着笑脸，然后说人员已满。要搁以前，刘二虎早就眼睛一瞪，挽起袖子就要上了，但现在他只是尴尬地笑了笑，然后继续去找工作。县城小，要人的单位更少，刘二虎用了一个星期时间，把所能知道的需要用人的单位都找遍了，还是没有任何地方要他。空有一身力气，却没有用处，他有点着急了。
这天，刘二虎听说一家木材公司需要工人，他赶紧过去应聘。进了老板的办公室，还没开口，那老板已经起身迎向他了，口中惊喜地叫道：“这不是虎哥吗？你这是……”刘二虎一看，这老板竟然是过去一起玩的小兄弟周伟。十几年前，周伟就叫他“大哥”了，那时刘二虎常带着他一起玩，帮他打架，没想到现在他成了老板了。刘二虎也惊喜地说：“这公司是你开的？真没想到啊，竟然发财了！”
“嗨，什么发财不发财，混生活而已。”周伟露出得意的表情，说：“你该不是来应聘的吧？”
刘二虎很尴尬，说是吧，那自己的面子往哪搁？说不是吧，那这个机会不就是没了吗？为难极了，半天才支吾着说：“嗯，这个……我刚出来，想找份活干，你这……”
周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虎哥，你要来帮我是求之不得的。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公司的员工了！”周伟给他开了一月一千五的工资，还包吃包住，这在小小的县城里算是很不错了。刘二虎感激得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周伟明白他的意思，说：“我们兄弟之间多余的话不用说了。好好干吧！”
刘二虎使劲地点了点头。
周伟给刘二虎派的是押车的差事。因为周伟的运木材车体形庞大，过于招摇，而且为了赶时间，常常走夜路，有时候走到山高林密的地方时，就有劫道的。上次，劫匪不仅劫了他两车木材，还把司机打成了重伤。刘二虎是个打架能手，这活最合适他了。刘二虎没有犹豫，回头就找了两根短钢管藏在了身上。
上班的第一天，刘二虎就押车了。一车木材要送到外省去，路途遥远，周伟一再劝说他要小心。刘二虎拍了拍腰上的钢管，让他放心。车子经过一天的行程后，天渐渐黑了，因为收货方催得紧，司机决定冒险开夜车。来到一条山路前，司机放慢了速度，对坐在副驾驶室的刘二虎说：“虎哥，精神一点。”他告诉刘二虎，这地方叫羊肠岭，山势盘绕，一共有十几公里的上坡路，因为路窄又是上坡，车子跑不快，常有劫匪出没。刘二虎搓了搓双手，抄起了钢管，眼睛紧紧地盯着前面。
车子开了很久，也没见到有可疑的人，刘二虎有点放松了，正想抽根烟缓缓紧绷的神经，突然车子一个急刹车，差点将他甩到挡风玻璃上。回过神来后，本能地握紧了钢管，问道：“怎么回事？”
司机指了指前面，刘二虎看到，在车前灯照射的范围内，一个人正在向他们挥舞着双手。他的精神顿时一紧，劫道的！正要下车，司机拉住他说：“等等，看看情况。”司机把车前灯打成平射光，果然，在黑暗中，似乎还有几条人影。这时，拦车的那个人跑上前来，这时才看到他手里有长长的一根家伙。刘二虎等他走到车门这，突然打开锁，猛地一脚踹了过去。那人被门撞得向后一倒。刘二虎跳下车来，挥着钢管向他打去。那人惨叫起来，很快，另外几条人影也冲了过来，果然，个个手里都有家伙。刘二虎不等他们上前，迎了上去，左手一挡对方武器，右手一扫，将一个人打倒在地。钢管所到之处，都是一片惨叫声，当然，刘二虎也挨了几下，痛得够呛，总算把那几个人打倒在地，刘二虎长松一口气，正要跳上车去，突然之间，黑暗里一下子冒出十几条人影来，他顿时就愣在了那里。
三、我的命是你的了
刘二虎到了当地派出所后才知道，他打的不是劫匪，而是连夜修路的工人。因为前几天接连暴雨，道路塌方了，这又是条主干道，所以工人们在连夜抢修，怪只怪山路盘绕，大山挡住了抢修队的灯光。那个来拦路的，其实是想来告诉他们，要他们先绕回去。刘二虎目瞪口呆。
虽然是误会了，但打伤人家要赔钱，刘二虎只得打电话去告诉周伟。周伟听了很生气，吼道：“多大的年纪了，怎么还是这么冲动？这是你自己惹出的事，你自己解决！”说着，“啪”一声挂了电话。
刘二虎抱着头蹲在了地上。张管教已经无数次告诫过自己，遇事之前要先想一想，不要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自己还老觉得他烦，可是真遇到了事，自己却忘记了这话。这下该怎么办？
刘二虎一共伤了五人，每人赔两千，一共一万。而司机显然接到了周伟的通知，要他带着货先离开。因为刘二虎是打人的凶手，所以民警并没有为难司机。很快，司机就抛下刘二虎走了。民警们通过网络查到刘二虎前科累累，责令他三天之内必须把赔偿款交清，否则将对他提起公诉。到了这时，刘二虎反而不怕了，钱，他是不可能有的，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只是，可怜的娘，本是想好好做事得到她的原谅的，但没想到刚出来就又要进去了，这下子，她该更对自己绝望了。还有张管教，临行前明明发誓要做个好人的，可是……自己还有脸去见他吗？
三天期限很快就到了，拘留室的门打开，一个民警走了进来。刘二虎对他们说：“钱我是没有，就再把我抓进去吧。我想通了，像我这样的人就应该一辈子呆在监狱里！”
“你想哪去了？告诉你吧，有人帮你付了赔偿款。而且，受伤的那五位工人都说不再追究你的刑事责任了。所以，你现在自由了。”
“我……我……自由了？”刘二虎吃惊得结巴了起来，“是谁帮我付的钱？”
民警犹豫了片刻后说：“那人不让我们告诉你。但是，你可以想想，谁会为你这么做。”
刘二虎悄然大悟，一定是周伟！自己闯的这祸不小，他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但到底是兄弟，气过了后也就没什么了。刘二虎出了拘留所，立即打了电话给周伟，刚要说谢谢他，周伟说：“这么说你出来了？”
“出来了，谢谢你了。”
周伟轻声笑了笑，说：“我让他们不要说的，怎么说了。是这样的，我吧，当时气过了就后悔了，再怎么说我们也是兄弟不是？所以就拿钱过去了。但是我说过不给你赔钱的，现在又赔了，怕你知道这面子过不去，所以……”
刘二虎眼眶一红，感动地说：“好兄弟，啥也别说了，以后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四、母亲还债
周伟的生意渐渐红了起来，几乎每天都有大货车拉货出门。刘二虎一人顶三个人在用，日夜押车，到后来，周伟干脆连装卸工也省了。刘二虎的身体渐渐有些吃不住了，不过自己说过，这条命是周伟的了，他再怎么使唤自己也要挺住。
终于有一天，刘二虎在两天两夜没睡的情况下卸货，一不留神被地上的一个东西绊倒了，肩上的那根粗重木头狠狠地砸在他的脊梁骨上，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身体里发出“喀嚓”一声闷声，跟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刘二虎的脊梁骨断了，县医院没办法治，又转到市医院，然后又转到省医院。周伟一开始还拍着胸脯说花再多的钱也不要怕，有他在呢，但在支付了几万元治疗费后，就再也不来了。打电话过去，总是说自己忙，后来干脆连手机也换了。刘二虎不怨他，他对自己够好的了，怨只怨自己不小心，如今好了，不仅没能让娘过上好日子，连自己也废了。一时间，他连死的念头都有。
因为没钱继续治疗，医院已经催了好几次，说再不交钱就要赶他出去了。此时刘二虎是不能走动，如果能，他早就走到顶楼往下一跳了。不过，刘二虎想到了另一个办法，一到晚上，他就对医生说自己失眠，要安眠药。医生不给，他就大声嚷嚷，吵得邻床的病人睡不了，医生只得给他。他拿了药并不吃，而是攒着。具体要攒多少才能一睡不起，他也不知道，不过想想，一百颗应该够了。每天五颗，也就是二十天的事。
在攒了九十五颗的时候，病房里突然来了一个让刘二虎绝对没有想到会来的人——张管教。刘二虎不能起身，只是泪流满面望着张管教。张管教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有个同事到这来看病，看到了你，问了医院，知道了你的情况，然后回去后就跟我说了。我来看看你。”
“张管教，我……”
“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别急，办法总是人想的。”张管教和蔼地说，然后从身上拿出一个信封，说：“这是监狱里干警和犯人捐的。你虽然曾经也是犯人，但出来后潜心悔改，没有辜负我们的一片苦心，所以，大伙捐钱心甘情愿。”
刘二虎激动地嚅动着嘴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张管教帮他擦了擦眼泪，说：“我知道你没有失眠的习惯的，把药交出来。”刘二虎听话地从枕头下掏出了那包药。张管教拿过来，说：“虽然你脊梁骨断了，但只要你内心是直的，就没人笑话你身体不直。如果你真死了，你为做个好人付出的努力也就没了，值吗？”
张管教轻声轻语的话让刘二虎“哇”一声哭了起来。
这事被医院传了出去，监狱干警为一个曾经是犯人的人捐款，新闻性很大，很快就有记者来采访，跟着，很多好心人也为刘二虎捐款了。有了那些钱，医生们在刘二虎的身体里打上了两根钢筋，这样，他虽然没有以前那样挺拔了，但也不至于抬不起身来。出院那天，刘二虎去监狱感谢张管教和大家。但张管教出差了，门卫不让他进。刘二虎面对大门，直直地跪了下去，冲着大门“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回到县城后，刘二虎想到好几个月没见到老娘了，不知道她怎么了。于是赶回了家，到了一看，门上却挂着锁，看上面的灰都厚厚一层了，至少有好几个月没动过了。“娘！”他大声叫着，但没人回他。他又跑去问村主任。村主任搔了搔头皮，说：“你娘好像三个月前就出门了。”
“那她是去了哪？”
“她没细说，不过走之前，她把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都便宜卖掉了，好像要凑一笔钱。可能还不够数，说要卖房子。你也知道，就你们家那破房子谁要啊。后来她就走了，老黑头在路上遇到她，见她还带着随身的衣服，像是出远门一样，就问她去哪。她说去黄县还债。黄县在哪？我也不知道，估计是老黑头听错了。”
黄县？刘二虎一愣，不就是他上次犯事的地方吗？娘到那去做什么？刘二虎立即坐车赶到了黄县，四处打听，终于在一户人家家里见到了她。此时娘正坐在那里洗衣服，不时地捶打着腰部，似乎有预感一样，她猛地抬起头来。刘二虎急急地问道：“娘，你来这做什么？”
一个人从屋子里走出来，吼道：“你还好意思问，如果不是你，她能到这来吗？”刘二虎一看，竟然是那次伤的人之一。那人继续说：“你那老板根本不管你，只把你出事的事对你娘说了。你娘拿着几千块钱来找我们，请我们原谅你，又说钱不够，但她可以为我们打工。你想我们怎么忍心让她一个老人家来为我们打工，但她却说欠债还钱，没有钱就替债主干活，这是天经地义的。我们死活不肯，她还以为我们不肯原谅你，竟然跪在地上求我们。人心都是肉长的，有什么理由拒绝这样一位好母亲呢？所以我们就去派出所说赔偿款已经拿到了，这事就算结了，而你母亲，已经在这里帮我们干了三个月的活。”
刘二虎听完后，全身都在颤抖，两只膝盖再也撑不住身体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叫道：“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