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孤僻老头
修顿大街后面的巷子里有家钟表修理店，老板罗杰恩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他不仅从来不跟街坊邻居们打交道，就连顾客上门，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这天早上，罗杰恩正在店里修表，这是一只瑞士的百达翡丽，一八八五出品的。罗杰恩在得到它时就已经破损不堪了，镜面碎裂，机芯小零件大多不翼而飞，就像当年被人狠狠地踩了一脚一样。罗杰恩并没把握能修好这块古董表。一个多世纪前，手表机芯等零配件完全采用手工制作，现在的手工工艺虽然没有消失，但钢材的成分却与当时不同，罗杰恩有把握将缺失的零件打制出来，却不能保证新制的零件能与原有的零件完美咬合。
正在这时，罗杰恩感觉有人进来了，但他并没有抬头招呼。等了片刻，却不见有人问话，不由得抬起头来，竟没看到有人。不过，连钟表细微的差错都能听出来的罗杰恩又分明听到了店里确实有人，他好奇地放下手中的活，往前走了几步。
一个衣衫褴褛、十七、八岁的男孩蹲在那里，将自己的脸贴在了老式木柜台的玻璃上，他闭着眼睛，嘴唇微微地翘着，似乎听到了什么美妙的音乐一般。罗杰恩敲了敲柜台，声音将那男孩惊醒了，他摸索着站了起来，怯怯地问道：“你是这里的老板吗？”
罗杰恩看着男孩那双灰白的眼珠，心里明白，这是个盲人。不过，他并没有表示什么，只简单地“嗯”了一声。男孩继续说道：“能让我再听听吗？这声音真好听。”
罗杰恩没有回答，回到了工作台前，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地抬头看了看男孩。此时男孩的脸贴在一个挂钟上，那是罗杰恩刚修好的，指针跳动有力，就像人的脉搏一样。罗杰恩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年轻时，每当听着钟表的“嘀嗒”声，脸上就会露出像这个盲孩子一般陶醉的表情，只有天生喜欢钟表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表情。“嗨，你不是这个区的吧？我从来没见过你。”
“我叫莱佛，是的，我只是路过，听到自鸣钟的声音才进来的。”
罗杰恩又问道：“你喜欢钟表？”莱佛点了点头，只是脸上却露出失意的表情：“可惜我看不见，要不我也想当像你这样的钟表修理师。”罗杰恩很是意外，他从来没听过有年轻人想当钟表修理师的，不由得问道：“为什么想当修理师呢？”莱佛羞涩地笑了笑，说：“每个人都有理想，你说是吧？”
在与莱佛的聊天中，罗杰恩了解到，原来他并不是天生的失明，而是在他七岁那年突然得了一场病，病好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为此，他的父母也抛弃了他。不过，上帝在夺走了莱佛的眼睛之后，也给了他特别灵敏的听觉。
罗杰恩看着营养不良的莱佛，思忖片刻后，说：“莱佛，欢迎你经常来坐坐。嗯，我是说，如果你愿意，我或许可以教你一些修钟表的本事。”
“真的吗？我没听错吧？”莱佛兴奋起来，苍白的脸上顿时有了红润，但很快，他的神情又黯然了，“可是，从来没听说过有瞎子钟表修理师呢。”
罗杰恩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说：“听着，孩子，只要你愿意，就没什么事能难得住你。”
二、守候一生
这以后，莱佛果然经常到店里来，他摸索着那些钟表零件，像是摸着一件件珍爱的宝贝一般。罗杰恩观察了他好几天，更加确定他是个可造之材。于是，罗杰恩拿了一堆钟表零件，让他摸着，感觉形状的差异，然后告诉他，这种零件叫什么，有什么用。
三个月后的一天，罗杰恩将一只装有各种零件的箱子倒在桌上，然后对莱佛说：“听着，用最快的时间找出振荡器来。”莱佛双手在一堆零件中飞快地摸索着，然后捏着一个零件举起来。罗杰恩继续说道：“圆周铣齿。”莱佛又是一阵摸索，等他摸到了，罗杰恩又说：“擒纵轮铆……”
莱佛很顺利地通过了罗杰恩的测试，他的脸上忍不住地露出兴奋的表情，可是罗杰恩却冷冰冰地说：“这不算什么，正常人甚至只需要看一眼就认出来了。再者，认识零件也只是一个基础，千万别以为修理钟表就是换零件。”
“是的，我知道。”莱佛继续摸索着那些零件，每摸出一个，他就轻轻地说出它的名称。这时，墙上的挂钟响了，“铛铛”地敲了十一下，莱佛闻声停住了摸索，静静地地听着。果然，他听到罗杰恩又像往常一样，从工作台上起身，然后传来录相带入仓时的“卡”一声轻响，跟着音箱里传来一个声音——美丽的佛罗里达海滩有着得天独厚的海滩旅游资源，以其众多无以伦比的银色沙滩而闻名……这只是一部介绍风光的广告片，可是每天早上十一点，不管罗杰恩在做什么，他都会放下手中的工作准时观看它。
半个多小时后，录相放完了，罗杰恩长吁一口气，转过头来，看到一脸困惑的莱佛，冷冷地说道：“为什么你不去摸你的零件呢？”莱佛好奇地问道：“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罗杰恩冷哼道：“这不关你的事，好了，我该干活了。”莱佛却很执著地追问道：“你在想一个人吗？”
“你少管闲事，听到了没？”罗杰恩暴躁地吼道。他坐在工作台前，却半天也进入不了状态，于是长叹一声，说：“好吧，我承认，我是在想一个人。”
“她一定是个美丽的女人。”
“是的。五十多年前，我在这个城市里认识了一个美丽的女孩，我们非常相爱，可是她的父母看不上我这穷小子，后来她举家搬走了。临别之前，我告诉她，我一定会开个全州最大的钟表店再来娶她。”罗杰恩雷转头看了看自己破旧而凌乱的店，有些难为情地说，“可是你看，五十多年过去了，我只开了这个小店。”
莱佛平静的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五十多年了，你一直没忘记她吗？”
“忘记一个人是很难的。”罗杰恩像那些青涩的少年一样，露出一丝腼腆的微笑。
“那你并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吧？”
“不，她还活着，就在这里。”罗杰恩指了指风光片上的佛罗里达，“她男人已经死了。我们有彼此的电话，每半年就会打一次，她曾约我见面，可是我不敢，因为我没实现自己的承诺。我们通电话时，其实也没说什么，就是聊点家常、天气和身体什么的……”
“我知道了，或许你们分手时是在上午十一点吧，所以每天早上的十一点你都会准时看佛罗里达的风光片，想象着心爱的女人在阳光海滩之中的景色。”莱佛无法理解地说，“可是你们都是单身，而且，她也约你去见面，你为什么还要固守着那个约定呢？我相信她是个善良的人，才不会在乎你是贫穷还是富裕呢。”
“我当然也很想去，可是……一个男人需要信守自己的诺言……嗯，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或许，要等到它修好，我才有一件能拿得出手的礼物。”罗杰恩转过头去，望着工作台上那只已经只离破碎的百达翡利……
莱佛知道罗杰恩口中的“它”是什么，他摸过那块百达翡利，已经破损得超乎他的想象了。他从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爱情，一生守候，只为那段美好的回忆。这一刻，莱佛下了决心，无论有多困难，他都要将这块表修好，让好心的罗杰恩去见他的初恋情人。
三、初试受挫
莱佛渐渐地了解了罗杰恩的进货渠道，他背着罗杰恩买了一些上世纪初的钢材，然后请人加工，将钢材切成一个个的小片，接着利用这几个月来自己对于零件的了解，用刻刀在钢片上划下齿轮的线条，做着打制零件的先期工作。
这天，在罗杰恩去房间里休息的时候，莱佛摸到工作台边，坐下，他用手摸索着那些小钢片，还有脚动砂轮。随后，他轻轻一踩，砂轮发出“吱吱”的快速转动声，这种小砂轮很薄，转动起来就像一把锋利无比的电锯一般。莱佛试探着用钳子夹住小钢片往砂轮凑去，却发生了偏差，指背直接触到了砂轮，痛得他大叫一声。
罗杰恩闻声而出，吃惊地说：“哦，天啊，你干了什么，出了这么多血？”
“没、没什么。我只是想试试自己亲手打制零件。”莱佛并不是成心撒谎，他只想给罗杰恩一个惊喜。
“不错，你很有上进心。”罗杰恩帮他包好伤口，说，“这是个精细活，正好可以锻炼你的手感。”说着，他告诉莱佛工具的位置，再告诉他打制齿轮的方法以及各种要领。一开始莱佛只是在静止的砂轮机前摸着手感，过了会儿，好像有点感觉了，这才开动砂轮机。小小的钢片贴在砂轮上，发出一阵“嚓嚓”的声响。很快，莱佛收回手，摸了摸滚烫的钢片，长叹一声，毁了。
罗杰恩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关系，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慢慢来吧。”
莱佛一边学着技术，一边背地里打制着百达翡利的零件。修钟表是件非常枯燥的活儿，如果不是一心想要学好技术将百达翡利修好，莱佛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持下去。
转眼间，莱佛已经到钟表店学了三年。这三年里，他得到了罗杰恩的倾力相传，已经可以轻易地修理任何一只钟表了。这时，罗杰恩已经更加的老了，他每走几步，都会发出很大的喘气声来。莱佛觉得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趁着罗杰恩还能走动的时候将百达翡利修好。事实上他一直在默默地进行着，期间辛苦可想而知，不过眼看着缺失的零件渐渐补齐，心中又有无比的成就感。
经过最后一次的修整打磨，所有的零件都已经打造完毕。这天晚上，莱佛将罗杰恩扶过来在边上坐好，说：“我有预感，这只表会在在半个小时内重焕青春。为我祝福吧，也为了你的初恋情人。”罗杰恩看着工作台上那堆百达翡利的零件，诧异不已地说：“天，难道你一直在修理它？而且要完工了？这太让我意外了！”
“这是为了给你个惊喜。”莱佛脸上挂着微笑，他信心十足地一手拿机芯，一手摸索着零件，他的手像会跳舞一般，很快就将各个齿轮组装好，绞上发条，然后放到耳边听了听，似乎不大满意，又将齿轮调整了一下，再听，脸上露出了微笑。跟着，他飞快地将镜面以及后盖压上，转动发条，这只沉睡了一个多世纪的古董表终于发出一阵“嘀嗒嘀嗒”的清脆响声。莱佛兴奋得满脸通红，他挥舞着双手，大叫道：“罗杰恩，我们成功了。告诉我，你准备什么时候去佛罗里达，我马上去订机票！”
罗杰恩激动得手都哆嗦了，他将表拿过来，贴在耳朵上听了听，脸上的喜悦之色却渐渐黯淡下来，跟着，他将表重新放到莱佛的手上，叹了叹气：“我敢保证，不超过五个小时，它就会停下来。”
莱佛脸上的兴奋表情猛然间凝固了……
四、人如钟表
事实证明，罗杰恩说的是对的。莱佛一脸懊恼，他不知道是哪出了问题。罗杰恩安慰道：“别泄气，至少你已经让它动起来了。至于为什么会这样，相信还是齿轮之间的咬合没有到位。不过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感谢你。至于这块表，已经没有修理的价值了。”
莱佛黯然神伤，为了这块表，他已经花了三年时间，难道这三年就白费了吗？“不，绝不！”他暗自咬了咬牙，绝对不能半途而废。他要用最快的时间重新打造零件，这一回，绝不能让罗杰恩再失望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半年多过去了，罗杰恩已经无法来店里了，自从三个月前他因为感冒住进医院后，就一直没能出来了。医生说他的身体就像一个已经锈蚀的钟表，每个零件都有问题。罗杰恩没有任何亲人，莱佛就请了人来照料他，而自己则日夜加班修理百达翡利，他发誓一定要在罗杰恩去世之前将表修好。
又过了一个月，莱佛终于把表修好了，他兴冲冲地来到医院，将表交给罗杰恩，说：“你准备一下，无论如何我也要送你去佛罗里达。”罗杰恩接过表，放在耳边听了听，笑了笑，口中说道：“不，不用了，七个月前，她已经去世了。”
“什么？”莱佛吃了一惊，七个月前，罗杰恩的身体状况还没这么糟，就算平时不敢去面对初恋情人，至少也可以去参加她的葬礼啊！他无法理解地问道，“可是，你为了她守候了一生，为什么不去看她最后一眼？为什么你非要信守一个愚蠢的约定呢？”
“是她的孩子打电话来给我的，她的孩子们一直知道我们的关系。我听到她去世的消息后，心如刀割，当时就想去参加她的葬礼。可是她的孩子又告诉我，他们很孝顺，一直陪着她走完了最后一段路，她走得很从容，毫无遗憾，甚至脸上还挂着一丝微笑。我想，如果我去了，说不定会令她走得不安，而且，我和她的感情是精神上的依托，见不见面，真的没什么。”罗杰恩顿了顿，微微一笑，“她是幸福的，可我也是很幸福的，你就像我的儿子一样，陪我走完了最后一段路。”
莱佛流下了眼泪，他又何尝不是把罗杰恩当成了父亲。他跪倒在地，将额头抵在罗杰恩的枯瘦的手上，轻轻地叫着：“父亲……”罗杰恩的手冰冷，他的生命就像水分一样在渐渐地蒸发消失。莱佛忍不住地痛哭起来。
罗杰恩喘着气，努力伸出手来，拨动了一下百达翡利的转扭，然后塞到莱佛的手中，说，“孩子，别伤心，生命就像钟表一样，到了该终止时就得终止了。”
罗杰恩死得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医生走过来，告诉莱佛，表上的时间已经被罗杰恩拨乱了，莱佛不知道罗杰恩这是什么用意。到了晚上，莱佛将表拿出来，拆开镜面，一摸，它竟又停了，指针指的正好是罗杰恩的死亡时间。莱佛突然想到了罗杰恩去世前说的那些话，是的，他就像一块表一样，一辈子都规规矩矩地围绕着机芯生活，只不过谁也不知道，提供给他动力的机芯却是一段精神上的爱恋。莱佛默默地流下了眼泪，随后，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块古董表放入一个精美的盒子中，盖上。
就让时间静止在此时吧，他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