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走进马棚,连队的那匹青马就知道带它去饮水的人来了。它抬起头颈,平静地望着我,目光里有一种认真的态度,还有期待的意思。
我知道它的这种姿势含有与我打招呼的意味,每天早晨见我的时候,它都这样。我认为它很有礼貌。
我把绳子解开,然后就拿着这根粗绳子往外走,然后就听见背后响起咕咚咕咚的马蹄声。那声音就像是一个拄着笨重铁杖的老人走路时发出的声响,它跟着你,认从你,而它实际上又显然比你沉重有力,这很能令人迷醉。
这样走一阵,我才开始停下来,让青马缓缓走到我的右侧。
这匹青灰色的光背马每天清晨都这样抖动一番头颈站在我面前,它毛色纯净,躯体匀称,背骨隆起但没有擦伤,它看起来很好。这是一匹退役的军马,骑兵建制已经撤销,它留在连队里干些杂役。我估计它没有受过多少骑兵训练,因为它看起来还不老。
我拍拍它的背,示意我要上马了。
我那时候喜欢骑光背马,原因是我一直害怕坠镫(人已坠马,脚还套在镫子里)。坠镫的事我听到的太多,这很令人不安。我觉得还是骑光背马更无牵挂,顶多是从马上掉下来摔一下。
我把马缰绳握在左手里,双手扶住马背,往上一跃,就把自己搭在马背上了。然后趴在马上的身体扭转90度,右腿翻过马背,就完成上马动作了。我的两只脚空荡荡地耷拉在马腹两侧,像两个多余的东西。
青马朝巩乃斯河边走去,有时有一点碎步小跑,但我控住它,不让它跑快。连队伸向巩乃斯河的地段是一个慢坡,地势倾斜地滑过河岸,沿途是沙土地和无边的芦苇丛。
马很熟悉这段路,它自己找到最合适的饮水位置,走到河边,深深地低垂了头,好像用嘴轻轻地吹拂了一下水面,品尝起来。不久,它又换了一个位置,似乎一条河里流的水有什么不同,它还挑挑拣拣的。
饮着饮着,它就朝河里走进去,它走进浅水里,也不怕自己的脚把水弄脏。马很可笑,和人不一样。我感到青马的肚子渐渐圆起来,想把它的头拉起来,但它执意不起来,它的头很硬。
它是这么恋水,我只好再放它一会儿。
巩乃斯河宽阔平稳,水流灰白,河中间漩涡很多,每年夏天都淹死几个人。这也是一条吃人的河呢,有一年连大卡车都吞下去不见影儿了。
饮得差不多了,我扯起马头来。
青灰马的嘴像没关紧的淋浴喷头似的,漓漓拉拉地离开水面,噗噜噜地挥洒一番,马就扭转身上岸了。
在岸上,它的肚子咣当咣当地响着,活像一个装满了水的大皮囊。它的身体这时给我的感觉是相当物质化的,纯粹是一只会吮吸水流的大皮口袋。现在它装满了,它满足了,扭动着屁股,放了一连串的响屁,声音像粗糙的皮革摩擦时的声响;然后撅起尾巴来边走边屙屎,使骑在它背上的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好像在屙屎的时候还骑在人家身上很是不够道德。但是它不在乎,我听见背后一声一声粪团落地的声音,一会儿,它的尾巴收拢回来了。
我把身体向前一倾,两腿轻轻地磕了磕青马的肚子,它就跑开了。它很会意,知道你需要它跑多快,你用脚连续磕几次它的肚子,它就抖擞精神飞奔起来。
骑在奔跑的马背上是一件极其快意的事,随着别的生物运动,需要配合。蹄声越来越急促,马的背部越来越有力,耸动、收缩、颠弹,它像一股发动起来的狂风,因你而发动,但并不完全由你操纵,因为它也是活的,有些时候由它的判断而忽然决定行动。你在这股狂风之上,既快乐又担着一点风险,所以骑马有一种刺激。
青马驰过苇丛,驰过沙土地。
青马驰上河岸通向连队的土坡。
这一段熟悉的路,自己走过去和骑在马背上奔掠过去感觉不一样,这些地方急速地从马腹下面闪过,有一种异样。模糊其形而得其意,至乐也。
青马驰过连队猪场时,本来准备减速,但我意兴正高,又磕了它的肚子。猪场里窜出来一群小白猪,它们娇嫩的小身躯在马蹄下惊惶失措,来回乱窜。青马被我一扯缰绳,斜刺里射过这群小猪崽,却遇上一条土沟,它凌空跃起,落地的刹那又遇上几根木桩,它又一闪,我就从马背上飞出去了。
青马站在远处回头望着我。
我拍了拍手,把土掸干净,从地上爬起来,并不觉疼痛。
这时恰好有一个早起的女兵看到我,她跑过来惊慌地说,你是不是受伤了?你的脸色苍白得厉害。
我笑了一下,有点勉强。然后走过去捡起青马的缰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