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其实内心却怀着极大的恐惧。傍晚，时间到了。对着穿衣镜，我穿好了军服，扣好风纪扣，便独自一人向会场走去。
平静的黄昏，塞外边城的美妙时光。然而我却心怀忐忑、紧张不安，像是接受最后的审判那样，去参加这场我的诗作朗诵会。也许是毛病，我不怕发表却极怕朗诵，我总觉得声音是靠不住的，一掠即逝的空洞之物，而且我一听朗诵就起鸡皮疙瘩，我为那些造作的装腔作势的朗诵者害羞，老是为他们可能出现的尴尬场面而担惊受怕。可是现在，轮到我了。难道俱乐部主任黄笑影女士忙乎了一个多月的全部结果就是让我和诗一起丢乖露丑吗？我差一点儿就要说出：饶了我吧。
但是这时我看见一支连队正从街道上整肃地开过来，可能是军校生。全副军装崭新，一律白手套，年轻，步伐训练有素，只有唰唰的脚步声，没有喧哗。这一支像仪仗队似的年轻军官们，正朝着让我担惊受怕的朗诵会会场走去，路人纷纷侧身注目。
我的心，一下就踏实了，稳住了。
我知道，他们是来支持我的。我的援军，我的强大而又年轻的后盾和知音，你们对我的理解和尊重远远超过了我对你们，你们竟然像过节一样去参加一个诗歌朗诵会，这……叫我该说什么好呢？我一点儿也不孤独，我的诗一点儿也不孤独，我突然觉得自己，蠢蠢欲动。
后来，朗诵会就拉开了帷幕，露出了我的辉煌的时刻。是的，辉煌。我根本不曾想到过的共鸣与热烈，上千人的大厅里坐满了我的陌生朋友，我的共同度过当兵岁月的战友，我的校友，我的亲人。
我看见我的那只鹰，从朗诵者的嘴唇间飞出，它舒展着翅膀，带着细微的风声，在大厅的穹顶之下盘旋。然后它俯冲、啸叫，它的翅膀的拍击声一次次地变成人们的掌声。
我还看见我曾经走过的积雪的山脊，我的厚重的军大衣正在凛冽的天风中高高扬起一角；我听见了一个遥远的对话，终于，成了生命对衰老的回答。
再后来，我梦见我从座位上站起身来，通过一座独木桥跨过深渊，站立在一朵神奇的巨大花苞前。我面含微笑，脚却在发抖；我从容镇定，手指却在乱弹琴。我向大家敬了一个笨拙而又老练的军礼，然后，用让我听来非常陌生的声音，开始说话。
我说：“谢谢你们，给了我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还有什么比你自己生活的这块土地对你的需要、理解、自豪更辉煌的事呢？你就在他们中间，你就是他们。你万没料到你的那些从来激不起回声的石子会引起这样的鸣响，于是你的羞愧消失了，你心甘情愿地要用自己唐老鸭般的嗓音为人们朗诵一首诗，一首献给母亲的诗。
然而母亲没来，她腿不好使。
母亲老了，七十岁了，当她知道我有一次写了她时，便警告：以后不许再写我。父亲倒是来了，他只能用眼睛看朗诵，因为这个老八路耳朵聋得很厉害，听不清。
母亲，父亲，生活，大地……只有你们，才能给我的生命以辉煌时刻。我为你们自豪，也愿你们因我而骄傲。
我爱你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