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雄目睹这壮烈的一幕，趔趔趄趄地冲到谷边，仰呼云天，俯唤碧流，吼叫着，捶打着自己的头，如不是安弥子和几个士兵死死抱着腰，拖着腿，也早跳下去了。
当看见扔在地上的鲜血淋漓的佩刀，张雄紧紧攥在手心：“哲丽娜！我的女儿！你为什么先我而去呀！”
张雄挣脱众人的搀扶、阻拦，一口气跑到麹文泰面前，满怀郁忿地说：“都死了，是你害死的，你凭什么还活在这个世上。”他举起佩刀，锋刃对着麹文泰。几个扈从、卫兵抓住他的胳臂，乱作一团。“可是我下不去手，下不去手呀，我不能亲手毁掉自己树起的王朝啊！”
张雄痛彻心肝地呼叫着，骤然昏厥，晕倒在安弥子的怀抱里。而他的声音却回荡在寰宇，震撼着每个将士的心弦。大家环绕他的四周，呼唤着，急救着，祈求死神不要夺去这位功勋卓著、忠勇耿直的老将军的生命。
麹文泰也早蹲在张雄的身侧，捡起掉在地上的令箭，呼叫着三军统帅、他的膀臂的姓名。
而这时，索统领蓦然想起件事，又掀起了轩然大波。他对麹文泰说道：“大王，大王！诃黎布石把圣谕拿走了！”
“什么？圣谕？”大王惊问。
“是的，圣谕，吐屯夫人携来的！”
“混账！不早说！沙飞，给我快追！”麹文泰撇开张雄，嚯地站起来，下达敕令。
沙飞刚要离去，张雄也一下子强挣着站起，声色俱厉地说：“站住！谁也不许追！”
麹文泰不以为然地说：“哼，我收回了令箭！”他把令箭向前一挥，“快追！把布石乱箭射死！”
沙飞叫了声：“得令！”傲慢地看了看张雄，抽出刀来，率领兵士奔向战马。
张雄几步追上沙飞，抓住脖颈把他掼倒地上，叉开双腿挡在路中，激昂、悲忿地说：“我虽失去令箭，可这满身的刀伤箭痕，记录着我为高昌征战的戎马生涯，记录着我对高昌王朝的赤胆忠心。将士们，请永远记住我的忠告，今后，敢有阻断丝道、称霸西域者，你们就像这样结果他！”
张雄说罢，举起佩刀，向胸膛刺去。安弥子一个箭步冲上，抓住佩刀，但是晚了，血流如注，张雄倒在地上。
“大将军！”三军齐呼。大地为之摇撼，交河为之扬波。将士们围住张雄，惊叹、痛惜不已。安弥子叫人急忙抢救包扎，挽救张雄的垂危的生命。
麹文泰此时已顾不得张雄，他最挂心的是圣谕。可是任他怎样大呼小叫，再也没有人听他的号令。
此时，东门外，交河城西的大道上，军鼓动地，大纛连云，焉耆军在突骑支国王统帅下，涉过泥泞的洪水淤道，人不解甲，马不停蹄，兼程驰援交河。半路上，遇见诃黎布石，问过军情之后，顾不得详谈其他，就并辔齐驱，挥军东下。
张雄“死谏”不久，诃黎布石就导引焉耆军一鼓作气，冲进交河城。高昌军、突厥军失去主帅，军心涣散，丧失斗志。麹文泰惊恐万状地望着身材细高，脸膛黑瘦，年龄相仿的突骑支说：“突骑支国王，你们要干什么？”
“我们要恭迎贞观皇帝的圣谕和接走被大王劫持的骏马！”
突骑支说，“大王放心，我的军队无意东进，只要你们保障丝路的通达无阻。”
“丝路……协商……好！好！”麹文泰虽已途穷势蹙，仍不愿痛痛快快地答应。
这时传令官奔上，呈送一纸通牒。
麹文泰战战兢兢地读罢，头上渗出涔涔冷汗。通牒上说，伊吾军已经占领田地郡，麹文泰若不悬崖勒马，他们不日即与西进之唐军合兵一处，直取高昌！
“我答应！我都答应！丝路通畅……商旅安全……让他退兵！快退！”麹文泰丧魂失胆地对传令官下达口谕，接着又向突骑支鞠躬拱手，连声说道：“大王方才许诺，兵至交河无意东进——我竭诚相谢！其他事宜，均可从容相商！”
诃黎布石遍察诸人，不见张雄，向周围将士问道：“大将军呢”？
白斥候也不答话，分开人群，显露出闭目安卧的张雄。
“大将军！”布石大叫一声，紧跑几步，俯身跪在张雄旁边，轻轻抓起他的左腕。张雄的脉搏还在跳动，极轻、极细、极弱地跳动、跳动……
张雄安详地躺在斜坡上，像是睡着了。他太累了，身心劳瘁了。那双沉郁、忧思的眼睛微闭着，闪开一条缝隙。薄薄的嘴唇半张着，像是要嘱咐什么。秋暮的凉风徐徐吹来，拂动他露在金盔外面的斑斑散发。在为高昌征战的年月，多少薄暮、子夜他都是头枕黄沙、眼观天河渡过的。现在，他又这样安卧在大地的怀抱里。
突骑支也来到张雄的右侧，跪下，痛惜地说：“大将军不计一国私利，心怀大事之谋，忍辱负重，矢志不移，焉耆君臣永远敬佩您的所做所为！”
布石放下张雄的手腕，掏出圣谕，捧给突骑支：“大王！我代表唐朝使节李加少卿向您呈上圣谕。”突骑支恭敬地接过，布石接着说：“为了保住圣谕，多少人肝脑涂地，血染戈壁，大王，您要务必珍惜它呀！”
突骑支看罢圣谕，站到桑树下的大圆石上，庄严地说：“将军放心！洒尽鲜血的诸位英灵含笑于九泉吧，我突骑支一定遵照圣谕，重开碛路，让这条联系东西各国的血脉，如蓝天彩虹，与日月同辉，共天地久长！”
他的洪钟似的声音引起了热烈的反响：将士们频频举起兵器，频频高呼口号；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交河市民，穿着五颜六色服装的不同国籍、职业的人们——波斯的商人、天竺的高僧、中原的法师、安息的使节、龟兹的乐工——高兴地载歌载舞，向人群抛撒花瓣，抛撒钱币，像是欢庆盛大的节日。
钟楼上，铜钟敲响了；
鼓楼上，牛皮鼓擂响了；
交河城欢声雷动，经久不息。
钟鼓声传得很远很远，与交河平行的商道上，一支长长的骆驼队满载着货物，迎着从昆仑山顶投下的最后一缕美丽的晚霞，脚踏实地地向目的地进发。叮咚叮咚的驼铃声和哗啦哗啦的流水声交相鸣奏，织成一首委婉、动情的乐曲，把古丝道发生的故事永远传唱、永远歌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