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8月上旬,我的父亲在同一天捕获了两头野熊。当时,在阿勒泰一带,野熊和野狼比较多,它们会偶尔光顾公社,伤害人畜。政府组织能干的猎人去狩猎,并分配了任务。有的时候,只要听说野熊和野狼在某某地方出没,政府就会派出一大群武装的士兵和警察进行捕获。人们并不是为经济效益而狩猎,而是因为野兽经常伤害人畜。当时,曾经出现过那些被组织起来的猎人见到野熊和野狼就集体开枪射击的场面。虽然他们每一个人手中都有武器,但是野兽并不会很容易地让猎人发现自己的行踪。这些猎人当中,也不乏无法完成任务空手而归的。我父亲是职业猎人,所以他要求政府给他解决枪支问题。而他们则说:“你的前辈可能是牧主,所以,我们不会马上给你解决枪支问题。等我们查清真相之后,再商量发放枪支的事情。”就这样,他们没有给我的父亲发放枪支。
之后,父亲开了一家铁匠铺。他一边为捕获野熊和野狼打制捕兽器、长矛等工具,一边在山里设置捕兽器,还把棍棒、长矛、斧头打制成狩猎工具。当时我们家的夏牧场在吾什勒克北面的绿色山坡上。
吾什勒克草场被河床宽阔水流湍急的阔勒迭涅恩河水从中间分成了两半。它的北边是松树覆盖的高山和稀稀落落的嫩芦苇覆盖的空旷山崖,山顶上的浅灰色石块会掉下来堵住山口。从前,这一带长满了茂密的松林,可惜的是由于一代又一代的砍伐和人为破坏,在后来的半个世纪中,这里的森林开始变得稀疏,取而代之的是草丛中隐约可见的粗大树桩。人们都知道这一带是野熊经常出没的地方,在胆小的人看来,那些突兀的树桩就像一头头撅着屁股的野熊。有时我放牧回家路过这里时,看到它们也以为是野熊,不禁会被吓一跳。
这座山峰的南面连接的是芒哈纳克夏牧场,虽然这个夏牧场道路崎岖,山势高低不平,但是却是一处百花盛开、灌木丛生、森林茂密的优良夏牧场。野熊的洞穴就在这一带,在大多数情况下,父亲都是在这一带捕获野熊的。当时,父亲就住在夏牧场。有一天正午父亲正在喝茶时听到了一个消息——在旧营盘上哈德勒别克的一头大犍牛被野熊吃了。父亲赶紧在一头犍牛上驮上捕兽器和其他狩猎工具径直去了哈德勒别克的家中。第二天他带着哈德勒别克去寻找犍牛的残骸。
看来那头野熊吃了个饱,而且将犍牛扛到不远处一块松软的地上,上面又压了一棵松树,用土和绿草掩埋起来。根据观察,那头野熊吃掉了大犍牛一侧的肋骨之后没有拽拉犍牛,而是将犍牛扛到这里掩埋掉的。
父亲与哈德勒别克两人截了一根倒在地面上的松树,做了两个木槌,将捕熊器的铁链固定在木槌上,又将两个捕熊器不留痕迹地设置在了犍牛遗骸的两侧,然后在压住犍牛遗骸的松树枝上做了一个标记。如果这个树枝倒下去了,就证明野熊来吃过大犍牛。
设置好捕熊器的第二天,他们过去看了那个标记,完好无损。他们认为,天天去看会让野熊起疑心,便隔了一天。当他们第三天去看时,有两头野熊被捕熊器夹住了,它们拖着捕兽器逃向了两个方向。
哈德勒别克赶紧到公社叫小伙子们去了。当时被他们称作小伙子的牧民大多数的年龄已经超过五十岁了,而且都是见多识广的人。在这些人当中,只有萨尔霍加和霍孜拜手中有猎枪。他们首先跟踪了一头野熊的足迹。当他们随着野熊的足迹来到一处阴坡时,密林中传来了野熊的吼叫声。他们非常谨慎地观察着四周,靠近了那头野熊,发现捕兽器上的木槌卡在了雪松枝上。铁链绕在树干上,野熊欲躲不能。父亲带着那帮人,从上方靠近了那头野熊。山很陡峭,他们离那头野熊只有十步之遥。他们的脚下是缠绕在腿间的茂密草丛。由于昨天夜里下过一场雨,地面非常湿滑。这时萨尔霍加嘱咐道:
“当这头野熊吼叫着直立起来的时候,我会开一枪,你们可千万别跑开呀!”
当那头野熊看见这群人后耍着威风吼叫着直立起来的时候,萨尔霍加当即开了一枪,子弹打中了那头野熊,可是它仍然摇着头伫立在那儿。父亲拿出斧头和棒子作好了猛打野熊的准备。正当萨尔霍加准备开第二枪的时候,准备去打野熊的父亲脚下一滑,一下子滑到了野熊的面前,身边的朋友们惊叫了起来:“哎呦,他要成为野熊口中的美餐了。”
还好,当时父亲是仰面摔下去的,所以他是仰面滑到了野熊的面前。这时,父亲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牢牢地抓住手中的斧头。那头野熊吼叫着向站在它前面的这个人扑了过来,父亲用斧头在野熊的额头上狠狠地砍了一斧,野熊吼叫了一声便摔倒在了地上,父亲随着斧头惯性向下滚去,幸亏没有被那头野熊压在身下。大家看到那头野熊倒在地上,以为我的父亲也受伤了,便想到野熊的跟前看个究竟。有三个人慌乱地滑下山坡,直接滑到了正在挣扎的那头野熊的身上,又向坡下滚去,只有萨尔霍加倚着猎枪站在原地。过了一阵,大家吵吵嚷嚷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为捕获到这头棕色野熊而兴奋不已。这头野熊的一只脚上还拖着那个捕兽器,另一只脚被人们用皮绳绑在了一棵松树上,以免它滑下山坡。然后,人们开始宰杀这头野熊。
在宰杀的过程中他们发现,萨尔霍加打出去的那颗子弹虽然打中了野熊的头部,但是子弹是豆状铅弹,并没有打进头皮里,而是卡在了野熊的表皮上。刚才野熊就是因为子弹伤了皮肤而烦躁不安,摇头不止。虽然这颗子弹没有打死这头野熊,但是它扰乱了野熊的注意力,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父亲亲手宰了这头棕熊,让哈德勒别克与阿吾叶勒拜进行处理,随后带着其他人去寻找另一头野熊,他们发现它就藏在附近茂密的雪松林中,乌鸦和喜鹊的鸣叫声暗示了野熊的位置。
他们几个悄悄地走了过去,看见一些倒在地上的干枯雪松松枝乱七八糟地堆积在一起,那头野熊就藏在里边。野熊嗅出了猎人的气味,听见了猎人的声音,便在里面发出了吼叫声。霍孜拜猎枪里的子弹与萨尔霍加的不同,不是豆状子弹,而是用弹药做成的子弹。父亲拿着霍孜拜的猎枪,隔着雪松枝瞄准那头野熊开了一枪,他们听到了野熊应声倒下的声音。父亲担心野熊还没有死,便钻进雪松枝堆里,朝野熊的鼻子狠狠地砍了两斧头。为了将那头野熊拉到一个比较宽阔的山坡,他们将野熊推向下坡,野熊带着捕熊器、木槌一同滚下山坡十几步远,挂在了一棵横倒在地上的松树上。他们又将那根松树搬开,好不容易又将野熊滚到了一条羊肠小道上。他们当即就为那头野熊开了膛,清理了内脏,准备将熊肉带走。
一大早出来打野熊的这些人,到了下午的时候又渴又饿。马义龙(回族)回到公社拿来了茶壶和炒勺,他们烧了奶茶,还用野熊肉做了过油肉,吃饱喝足解除了疲劳。傍晚,他们用两头犍牛驮着野熊肉回到公社。父亲带着熊皮、熊胆和熊掌,并将另一头完整的野熊让一头阉驼驮着来到了红墩公社农业办公室。办公室里坐着地区党委书记黄玉欣和阿勒泰市的市长铁木尔拜。他们正在召开三个公社的两级干部大会。参加这次大会的大概有五六十人。这些人看见了阉驼身上驮着的野熊,中断了会议吵吵嚷嚷地走出毡房去看热闹。黄玉欣与铁木尔拜也来到了野熊的跟前,祝贺和表扬父亲捕获了野熊,又询问父亲是怎么捕获这头野熊的,之后还了解了捕猎生产的情况。小伙子们宰了那头野熊,做了一顿美味的炖肉炒面作为晚餐招待了大家。他们当即就摘掉了父亲“反革命嫌疑分子”的帽子,并且确认我家的祖祖辈辈都是贫下中农,还给父亲赠送了茶叶、方块糖、一套衣服的布料和一只羊。父亲摆脱了沉重的政治包袱高高兴兴地回到了家中。那一次,如果我的父亲没有捕获两头野熊,真不知道他的政治命运会变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