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阴天,云很低,空气压抑得有些怪异。城市里不常见的燕子也低低地飞来飞去,云朵飘移,仿佛预示着一场大雨。
一辆黑色的路虎停在了宏远公司的门口,华美酒店的老总陈老板从里面走出来,秦冉看到陈老板打开另一侧的车门,一个人,一个那么熟悉的人,一个自己害怕看见却还是不得不清楚地看得明白真切的人从车里走了出来。他只是惊呆、疑问、疑惑、不信,是一切不可能的表情,是一切可能想得到的难堪的词汇。梅晓亲昵地和陈老板说了句悄悄话,一脸的幸福,就像刚刚新婚燕尔的小妇人,充满了归宿感和满足感。
她已经变了,瀑布般的长发挽了起来,只是这样细小的一个改变,秦冉却觉得自己已不再认识梅晓,彼此变得真正的陌生了。
梅晓走到秦冉面前,温柔优雅地微笑,她心里却一点也不觉得轻松,只是脚步必须要轻盈,微笑必须要自然。只是他的表情,皱紧的眉头、冷酷陌生的眼神都让她胆怯了。她无法迈出轻盈的脚步,也无法自然微笑,只是嘴角轻轻地上翘,嘴角最后一抹味道是以苦涩凌人,凌的却是自己,隐晦得像搁浅在沙滩下的锚。
轻声叫了一声“秦总”。
目光对视,仅仅是一秒钟短暂的对视,她已芳心大乱,惊慌失措。
秦冉看到那束目光只在自己眼神里停留了一秒,黯然神伤,她就这么微笑着,迈着节奏欢快的高跟鞋,过来叫他一声“秦总”,似是哪次宴会中认识的商界大亨的太太,这么客气却极其优雅温柔地喊他的称谓,可笑的是,居然是她,是她。
陈老板递给他一支烟,是上好的雪茄,不轻易抽烟的男人也知道雪茄的味道像梅晓一样迷人,眼波不转,眉目情深。
秦冉机械地接过陈老板的烟,机械地点燃了,又机械地抽了两口。
他还未来得及消化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一颗心围绕着梅晓转动,两眼的目光随着她进进出出,直到梅晓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装进一个箱子里,走出了宏远的大门,走向了陈老板。
梅晓又坐进了陈老板的车,陈老板就坐在她身边,他们俨然是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羡煞旁人地坐着,等着司机启动车子,去他们指定的地点。
邱悦、贾佳、陈高磊……出来送行,挥手。她从车窗里挥手,挥别了曾经和以后的路。
轰轰隆隆的发动机声音,像一座城墙的坍塌,震在秦冉的心里,久久不能愈合。
车子,绝尘而去,不留痕迹。
梅晓走了,辞职了。
“私事”原来竟是这种事。
身边是梅晓傍大款的议论,是梅晓为了一百万不惜出卖自己的丑闻,是秦冉的失魂落魄,不,应该是揪心的痛楚。
很长一段时间,秦冉拒绝去想梅晓,这个为了钱出卖自己的女人,根本不值得他去爱,还为她失魂落魄伤心断肠,还死乞白赖地道歉祈求原谅,他怪自己天真。
秦冉不断给自己灌输梅晓也是一个爱钱如命,傍大款的无耻小三。他真的觉得自己不再爱她了,甚至为曾经的伤心难过感到不值。
然而,梅晓凛然地喝下油漆,倔强地把策划塞给他……那些表情,那些行为,不是一个靠男人吃饭的女人做得出来的。如果真要靠男人,恐怕她早对自己下手了。他们相爱的日子里,她从不过问他的家庭和收入,也从不打探他的背景和实力。那些日子白得像一片绢丝手帕,沾染不得任何尘土,一眼看得清楚。
青溪镇的一幕幕再次袭上心头,昏迷中她的担惊受怕,像一头受伤的小鹿,那么想让人保护,令人心疼。
他觉得自己真的中毒了,毒液已经深入五脏六腑,没有办法根治。爱情,总是折磨得你三魂少了七魄之后还要你魂飞魄散。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绿光森林,只希望能遇到她,远远地看着,只要见到了,就足够了。按了久久的门铃,再也没有人给他开门,哪怕他捉弄地倒在地上抽搐也没有人打开门为他着急了。他拿出钥匙,却不敢打开屋门,害怕遇见她,明明知道她已经不在了,却还是忍不住害怕。
“秦先生,您的朋友上午已经搬走了。”隔壁的邻居要出门,刚好看到他。
“哦。”
终于打开门,锁匙旋转,门咔的一声被扭开了。她已经搬走了,屋内没有一件和她有关的东西,都搬走了。看到空荡荡的房子,抚摸着那些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家具,那些沙发,那张床,似乎还残留着她的味道,他蜷缩在房子里,一待就是一整天,撕心裂肺的痛纠结了他很久,不能愈合。
在雪莹面前他还要强撑着面子说“我怎么可能还想她”。在这间屋子里,面对空荡荡的家,只要她回来,他可以原谅一切,只是要天天和她在一起。看不见,就是莫大的绝望。
爱到痛处,痛不在;爱到麻木,酒不在;爱到伤心,心不在。一切不在,只是因为心中那个“她”不在。
他找不到梅晓,只能用酒精让自己麻痹,只有醉生梦死,才能忘记,才能不去猜测,不去揣摩,不去猜疑。
每一寸的土地都有她存在的痕迹,每一点空气都有她的呼吸,在这个充满回忆的坟墓里,他把自己掩埋。
夜是一弄长长的小巷,深沉中藏着千年的谜,繁华落尽,华灯寂寞,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个人心如翻腾的海潮,只能对着镶嵌在天空中的月牙挨过一夜。
梅晓坐在阳台上,摇椅承载了谁的过去,讲过谁的故事。现在坐上去是这样沉重哀伤,五味杂陈。零星的天际,弯月隐在夜里,像心事无论怎样遮盖掩藏,依然还是露出一点端倪。
“小冉哥,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为了她值得吗?”雪莹心疼地看着秦冉醉倒,不停地喝酒,停不下来地喝,直到胆汁吐出来,还不死心。
“为什么一百万的事,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也许今天,就不会是这样了。”他口齿不清地说着,一遍一遍重复着“为什么我不知道”,眼神迷离地看着酒瓶,麻木到味觉失灵,已经品不出酒的滋味。
痛到痛处是五觉失灵。
“因为你,我已经尽力封锁消息,帮她了。但她却选择了这条路,你还在这里为她伤心,她不配。”秦冉意识已经模糊,听不进任何的劝告,雪莹不得不大起声来刺痛他的耳膜,让他认清梅晓,振作起来。
头痛欲裂的一晚,清晨的阳光只能更快地加速酒精的循环,醉了一夜不够,要继续醉下去。酒精在体内挥发,顺着阳光一点一点地重新吸收进体内,昏昏欲睡,头痛欲裂。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就算意识模糊了,他还是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质问着。
他醒来第一件事,是要一个结果。秦冉辗转地找到梅晓,那时的梅晓已经进了百思达,成为顶级策划公司里的一名策划师。
他藏在她必经的路旁,直到她一个人出现,他走上前去,质问她。为什么的疑问不断盘旋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无法停下来。
“为什么?”
秦冉不愿意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他的心都在颤抖,都在滴血,都在痛。
梅晓只是哭,不回答,不说话。
“你说话啊,就因为区区一百万吗?说啊,你说,你……说。”秦冉的声音越来越颤抖,越来越低,越来越问不出来。
梅晓一直流泪,流了就用手擦掉,越擦越流,眼睛肿得像樱桃。
秦冉疯了一样摇晃着梅晓,心滴出泪来,声嘶力竭地冲她喊着:“我问你话呢,你告诉我,我认识的梅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人情债肉偿你没听过吗?”梅晓冲他大喊,她要有怎样的勇气才能说出这样一句戳人心寒的话,一边说一边哭。
“不是的,不是的,你骗我。”
“你认识的我就是这样的,为了得到青溪镇的策划我可以不惜代价接近你,为了在宏远的地位不惜和你在一起,为了一百万我宁愿出卖自己,就是这样。”梅晓一口气说出来,这些话震得她心脏难受,眼神再冷漠再冷漠一点,看着秦冉,一定不能让眼泪流出来。
“不是的,不是的,你骗我。”秦冉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梅晓却一遍一遍狠心地刺激着他脆弱的心。
“请你以后从我身边消失,我有自己的新生活了,请不要打搅我。”
“我们的青溪镇,我们的曾经呢?”秦冉全身颤抖,追问梅晓。
“我说了,只是我接近你的手段,你忘了吧。”说完这句眼泪几乎要决堤了,心已经淌了一地血,她却不能表现出一点儿的留恋和不舍。
“一百万,一百万……”秦冉看了梅晓一眼,最后一眼,充满了无限的恨,失魂落魄地走了,嘴里叨念着“一百万”,傻笑着。
夜肆无忌惮地卷过来,风毫无顾忌地吹过来,霓虹霎时间换上华丽的衣裳,灯火通明的夜找不到梅晓内心深藏的表情。秦冉走后,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蹲在地上哭起来,无声的声音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撕咬着她的心,啃得模糊疼痛。
“你要乖乖地等我回来。记住,你是我的人了,别想逃跑。”秦冉对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离现在并不远,只是现在想来,似乎已经遥不可及,像从上个世纪的传来的声音。
她一个人去了青溪镇,站在三生崖下面,眼前是他们一起爬山的情景,是滑落的意外,是意外中互相慰藉的温暖,是回忆过去的酸楚。抬头看,状如少女托腮沉思的山崖,不知道是不是像秦冉的故事里讲的,为爱而祈祷五百年,为爱甘愿牺牲的角色。
一股想要爬上去的冲动催动着梅晓,天气像那天一样又下起了雨,她躲进了山洞里,山洞里还有他们燃烧过的柴火,还有他坐过的那块岩石。
她坐在那块岩石上,抚摸着冰冷的石头,似乎是秦冉刚刚坐过,还有微微温热的体温。想起三生崖的故事,她冲动地想要爬上山去看一眼。
尽管雨还在下着,尽管山坡很陡,尽管山崖很高,她只有一个信念,就是爬上去。几次差点又滑下来,几次头脑里出现秦冉的影子,几次想到死去的母亲。
突然,爬到一半,她一屁股蹲坐在山梯上痛哭,雨哭泣的声音和她哭泣的声音一起落到地上,哭到虚脱,哭到喉咙沙哑,哭到没有眼泪了。
三生崖的第二世不是为了爱上杀了她父兄的仇人而含泪自刎,而该是一个长满刺的荆棘鸟拔掉了身上所有的刺,直到血肉模糊,也要和王子在一起,然而王子一直无视,他们也终于缘分已尽。再见王子,她把曾经拔掉的刺一根根地插进肉里,那些尖利的刺的每一次刺痛,都会发出世界上最婉转的歌声,那是王子最深情的呼唤,最深情的爱。而伤痕累累的荆棘鸟能得王子一世的爱也就够了。王子,终将会有他的城堡和公主,他会在荆棘鸟的歌声中幸福地活下去,活下去。
再也哭不出泪来,再也哭不出声来,她才站起来,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