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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春雨初歇,微风迎面,放眼望去谷中又是一片清明,莹亮水珠自花瓣树叶簌簌滴落下来,叮叮咚咚的洒入水塘里。一波又一波,音如似清泉鸣动,山间天籁。

云开日出,山鸟轻掠,这已是第三年春天。

霍木兰抱着两岁大的睿儿走到院里来,一边摇着他藕似的手臂,一边哼着童谣逗他开心。

傍晚的余晖透过那棵见证过二人合欢的大树洒下来,斑斑驳驳,映在睿儿咯咯而笑的脸蛋上。他的一双大眼和霍木兰如出一辙,不笑时是纤长上挑的凤眸,笑起来则半弯似月亮,肤色如沈未已的通透白皙,又小又薄的唇瓣更是和他一般无二。

霍木兰便曾在那梅瓣似的唇上亲一口,然后向沈未已调侃说:“亲起来和你的差不多。”

沈未已载满笑意的面色登时僵硬一下,然后瓮声道:“以后不许这样亲儿子。”

霍木兰口角含笑,挑眉不言,神色竟似有挑衅之意,沈未已当下恼了,捧起她脑袋来低头吻去,起先霸道而惩罚,而后才温柔抚慰,轻咬一口,松开来道:“你儿子敢这么亲你么?”

霍木兰玉面骤红,捶他胸膛道:“没个正经!”说完抱着睿儿到浴桶边洗漱,身段丰腴已有妇人韵味,然灯影下的梅腮又似花绯红。沈未已在后看着,不由展颜一笑,好像对她如今的模样得意十足。

日暮时分,天边斜晖绰绰,映得被大雨冲刷后的山峦更加青翠,霍木兰抱着睿儿在树下徘徊一阵,才见沈未已端着汤药从厨房里出来。

近些年来他熬药,一直是一个人待在房里,直到完事时才端着药碗出来,等霍木兰问起,便称是熬时苦味难当,不想让她涉入。那时霍木兰刚做完月子,满心满眼都放在睿儿身上,故而对此没有多想,到后来睿儿牙牙学语,蹒跚而步,更是将此事抛却云霄,没再计较。

沈未已推门而出,一看便到霍木兰站在树下,捏着睿儿肥嘟嘟的手臂挥起来,笑盈盈道:“睿儿,爹爹来啦,快叫爹爹。”

她双眸明媚,笑容可掬,比睿儿那咬着手指的可爱模样更让他心暖,他不由笑弯瞳眸,大步走到她二人身前,向母子俩额头轮番吻一下,轻声道:“天晚风大,快进屋。”

霍木兰笑着答应,然怀里的睿儿却忽地鼓起脸来,似明白沈未已对他的懈怠般,手臂一挥向他脸上打去。

“啪”一声后,沈未已登时怔住,看向睿儿道:“你这小子……。”

霍木兰格格笑道:“让你轻薄我,你儿子不高兴了!”说完腰肢一扭,噙着笑走到屋里。

沈未已双眉一皱,不多时又松开,摇着头无奈笑笑。

夜幕临降,山鸟归林,明月暂时还没有升上树梢,故而窗外正是一团漆黑。三人在家里用完晚膳,休息一阵后,滚烫的汤药温热下来,沈未已端到霍木兰面前,道:“来,今天的药。”

那药实在是苦,且参杂着莫名异味,霍木兰每次闻到都不禁蹙眉,想要埋怨,又知自己如今性命全系于此,不得任性而为,当下把怀里扭动的睿儿放到床上,接过药碗来闭眼饮尽。

沈未已看着她的难受神情,心里边咯噔一下,接过空碗后,又掉头走到桌边,拿来事前备好的红糖水给她消解苦味。

霍木兰满腹微愠登时消散,感怀他体贴入微,眼角带笑的饮完糖水,揩拭嘴边残渍,道:“把灯拿过来一些,我给睿儿做衣衫。”

自隐居幽谷后,霍木兰当真是和以往天差地别,脾性收敛温顺不说,在家务事上也大有长进,女红厨艺都有模有样起来,沈未已此刻穿着的这件白衫,便是出自她的巧手。

灯影移动,映着霍木兰捻线穿针的动作,沈未已看她神色认真,便暂且停着不动,等她线头穿过针孔,才把油灯搁在桌上,道:“尽给睿儿忙活,都不见给我添些新衣。”

霍木兰边忙边道:“你现在又不长个,要那么多衣衫干什么?睿儿现在是小,可不过多久又要长高一截,到那时可还能穿着现在的衣物?”

沈未已的心登时被什么掐住,难以喘气,双唇紧抿。霍木兰现在缝着的,正是给睿儿六岁时准备的衣衫。她却总说还不够,还要把十岁的,十四岁的,十六岁,二十岁的都缝起来。

要按着他的身板来仔细缝,要趁自己还在时赶紧缝。

沈未已胸中一涩,探手轻碰霍木兰映在灯下的额发,眼神极尽不舍,霍木兰却以为他还在计较自己没给他添置新衣之事,暂且搁置手上的活计,抬头来安慰他,然一看到他鬓角时,眼中笑意忽地一僵,蹙眉道:“你过来。”

沈未已怔道:“怎么了?”

霍木兰把他拉近,拨弄他耳后的头发,喃喃道:“怎么长了这么多白头发……。”

沈未已登时一震,站直身来,掩饰道:“我也不小了,长白发很正常。”

霍木兰疑信参半道:“你今年才三十一岁。”

沈未已笑道:“这事又不止和年纪有关,兴许我父亲也是这样。”

霍木兰看着他这笑容,不安中更添火气,道:“生白发又不是什么好事,你笑什么?”

沈未已还是笑,不紧不慢道:“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喜欢白色么?依我看,全白也挺好。”

霍木兰气道:“什么叫全白都好?你当你是雪人啊?”嘴上这般指责,眼中却满是焦虑,生怕沈未已不幸得了什么怪病般,声声嘱咐道:“改天去趟镇里,买些何首乌和黑芝麻来,我给你熬粥补补。”

沈未已胸中一暖,便要作答,忽听她轻声道:“我不知还能活到什么时候,睿儿还这么小,你可不能再有事了……。”

沈未已立时震住,心脏似被刀片一块块剜开来,放下脸道:“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越想面色越是发青,却不知是气恼还是恐惧,拿开霍木兰手上的针线棉布,拥住她道:“睿儿有我,我要有你,一个也不能差!”

霍木兰眼眶骤酸,吸一吸鼻子,垂下头道:“我身体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

沈未已手上力道更大,一把将她按进怀里来,闭上双眼平缓气息,道:“我自然知道,不过这几年调养得不错,加上你心情一直很好,所以再活个三五年不是问题。”

霍木兰一惊,神色木讷不敢回答,沈未已又蹭着她颈窝道:“有我在,你不要再担心自己,我一定会让你活下去,一定,知道吗?”

霍木兰心下忽惊忽喜,道不清是什么复杂情绪,想欣喜而笑却又莫名不安,抓紧他衣襟道:“这……可是真的?”

“真的,”沈未已粗着声音,边吻她柔软耳垂,边坚定道,“真的。”

深谷幽寂,时日飞转,转眼又是三年荏苒而去。睿儿已从那个吐字不清的婴孩变成到处乱窜的调皮鬼,霍木兰稍不留神,就会急得跺脚,满山满路的到处找。

且这还不是睿儿最大的毛病。

自从得知性命延长后,霍木兰心下又生许多念想,其中最强烈的一个,便要是搞清楚自己大女儿的下落。沈未已依着她,飞鸽传书给穆南山,拜托他替自己调查此事。霍木兰则笃定女儿未曾离世,准备完睿儿的衣物后,又开始给女儿添置新衣。

睿儿便是在一次替姐姐试完裙衫,看到镜中唇红齿白的自己后,开始有了男扮女装的古怪行为。

起初,霍木兰并未将此放在心上,还挺喜欢看他梳着双髻,身着红裙的女孩模样,一边想象着大女儿现在的样子。可到后来,睿儿竟是死活不肯再换上自己的男孩装束,还总是吵着闹着要霍木兰给他髻上插花。

霍木兰这才惊觉异样,一而再的给他说清楚,让他明白自己是个男孩,可睿儿竟是满眼不信,盯着自己溪面的美丽倒影,道:“可睿儿明明生得很漂亮啊!”

偷偷瞅一眼霍木兰气红的脸,又嘟着嘴道:“和娘亲一样漂亮。”大眼睛扑闪扑闪,扶一扶发髻上的大红花。

霍木兰看他这模样,当真是又气又好笑,跺着脚回到屋里,拧出沈未已道:“快来看看你儿子,好生教教!”

沈未已正提壶品酒,笑看着溪边美丽的男孩,大声道:“睿儿,漂亮!和你娘亲一样。”

睿儿极受鼓舞,又把大红花扶稳一些,笑嘻嘻对霍木兰道:“娘,你看你看,睿儿说的没错!”奶声奶气的,竟一点不像沈未已的暗哑嗓音。

霍木兰气得不行,瞪大眼道:“沈睿,你是男孩不是女孩,以后不许再这样!”

睿儿笑开花的脸登时一焉,嘭一声委顿在地,戳着溪边鹅卵石道:“噢。”吸吸鼻子,哀伤不已。

霍木兰心下稍宽,看回沈未已道:“以后不许再误导他。”

沈未已抿唇而笑,单手搂着她,两人挨着大树坐下,道:“睿儿本来就很像你。”

霍木兰恼道:“那也不能让他这样男不男女不女的呀。”忽然变色,盯着沈未已道:“还是你小时候就是这样的?”

沈未已忙道:“我可不是。”

霍木兰皱眉道:“那他怎会这样?我怎么教都教不回来!”

沈未已面上却没有半点忧色,还是笑得如沐春风,娇妻在怀,怡然饮酒,半晌道:“你小时候是不是喜欢女扮男装?”

霍木兰想了想,道:“偶尔。”

沈未已道:“那便是了。”探手一捏她脸蛋,笑得有些欠揍,“怪你。”

霍木兰一震,皱着眉推开他的手,想要回驳却又寻不出话来,眼睛瞪得大大的。

沈未已顺势在她唇上一亲,安慰道:“没事,长大后自然会变好的。”眼看霍木兰面上忿然之色不消,又补充道:“为夫自认很男人,所以你不必担心他。”

言外之意则是:我的儿子不会差。

霍木兰还是瞪着他,可心里边却开始甜起来,哼道:“日后要还是不好,我定找你算账。”掉头走到溪边,将趴在地上摸石头的睿儿拧起来,一拍他屁股道:“还有你。”

睿儿登时“哇”一声,扭动道:“娘亲坏坏,放开睿儿!”眼眶开始红红的。

霍木兰哼道:“对,就是我太坏,才生了你这么个坏家伙!”一边说,一边径直朝家里走,势必给他扒下这身行头。睿儿却哭出了声,抽噎道:“呜,睿儿……哪里坏啦!”双脚悬在半空里一蹬,路过大树时,瞅着沈未已唤道:“爹爹!好爹爹啊!”

沈未已屈膝而坐,又提壶饮了口酒,懒懒的笑道:“睿儿乖,娘亲比爹爹还好呢。”

眼前黑影一漫,睿儿给拧进了屋,抬头一看霍木兰探来的大手,哭道:“呜,娘亲……好个屁啊!”

日薄西山,山鸟掠动声一阵又来一阵,却给幽谷更添一分清净舒适,时而感伤时而温暖的日子就这么安静的过着,总有失望和希望来回交织,眨眼之间,又已是数月。

这天傍晚,沈未已正在厨房里给霍木兰熬药,割开指腹放血时,忽听木窗外噗噗声响,急忙收手定睛一看,才见是一只雪白的信鸽。

他心下一安,走过去把鸽腿上的信笺取下来,看后不由一笑,道:“倒会挑日子来。”

是夜,晚膳后,霍木兰喝下沈未已送来的汤药,听他说道:“这个七夕,南山要过来一趟。”

霍木兰略略一怔,想到自隐居在此六年来,还未曾有外人来访过,有些不明穆南山这回前来是何用意。

沈未已一笑,又道:“桐儿也来,如今已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了,虽然年纪稍大几岁,但也可和睿儿作伴。”

霍木兰又是一怔,道:“穆大哥把桐儿带走了?”

沈未已温言道:“那是他和采竹的孩子,他自然是要带走的。”

霍木兰边想边点头,抬起双眸却又见沈未已烛火下青白的双鬓,登时又胸中一酸,摸着他的头道:“你的头发最近白得越来越厉害了。”

沈未已面色一僵,转瞬又笑道:“怎么听起来,你像是在嫌弃我?嗯?”一边说,一边凑近她耳边呵气,弄得霍木兰全身略软,窝在他怀里道:“我才懒得嫌弃你,我是怕你到时把穆大哥吓到。”

沈未已无所谓道:“吓到便吓到,我懒得嫌弃我,我懒得管他。”唇瓣一松,皓齿在她香喷喷的耳垂上一咬。

霍木兰登时一颤,身子更软了,任他温热气息如潮扑来,缠绕她全身。沈未已闷声一笑,搂着她腰肢倒入床帐里去,纱幔垂下,掩去良夜春宵。

睿儿假寐在旁边小木床上,眼睛眯成一条缝,看了会儿后,忽撅着嘴把大眼一蒙,翻个身道:“羞羞!”

时值初夏,蝉声阵阵,七夕已近在眼前。一大清早,霍木兰便起床来给自己拾掇清爽,虽然衣着发饰不如以前华丽,但因双腮桃红,气色甚好,故而还是风韵十足。

睿儿站在梳妆台前,张开双臂让霍木兰替他穿衣束发,睁大眼瞅着镜中霍木兰清丽脱俗的裙装,又看回一身青色短衫的自己,嘟囔道:“娘亲坏。”

霍木兰动作一停,皱眉道:“你说什么?”

睿儿头一低,瓮声道:“娘亲坏坏。”

霍木兰凤眸微眯,忽揪住他一撮头发,道:“你再说一遍,信不信我剃光你的头发,把送你到少林寺去当和尚?”

睿儿大吃一惊,喊道:“不行,不行的!”一个哆嗦,脸都白了。

霍木兰挑唇一笑,得意道:“知道就好。”

沈未已提着一坛酒走进屋来,正见霍木兰笑吟吟的模样,便问道:“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

霍木兰还未答话,睿儿便似找到靠山一般,嗖地窜到沈未已身边去,抓他衣袖道:“好爹爹啊,娘要捉我去当和尚!”

沈未已一怔,笑道:“好好的当什么和尚?”放下酒坛,把睿儿抱到胸前来,低头蹭他脸蛋道:“你娘舍得,我可不舍得。”

睿儿被他细细碎碎的胡茬刮得咯咯而笑,扭动道:“嘻嘻,还是爹爹好。”

霍木兰搁下木梳,起身哼道:“对,全天下就你爹爹最好,你娘亲最坏。”

沈未已哑然失笑,捏一捏睿儿柔软手臂,轻声道:“还不快给你娘赔不是,嗯?”

睿儿鼓着嘴巴,闷闷道:“睿儿错啦。”偷偷一瞅霍木兰,又搓手道:“娘亲不是最坏的啦。”

一家三口收拾完后,一并来到谷口树林迎客,此刻不过辰时左右,然日照却已荧荧耀眼,睿儿站在树荫下,东动西动的越来越不安分,霍木忙道:“别乱动,等会儿有姐姐来陪你玩。”

睿儿一怔,睁大眼道:“姐姐?”欢快一蹦,拍着手惊喜道:“姐姐回来啦?”

霍木兰赫然一震,想到自己那个生死不明的女儿,面色乍白,道:“不是……是你义父的女儿,桐儿姐姐。”

睿儿听到不是自己姐姐回来,心下失望,皱眉道:“义父又是什么?”

霍木兰心绪跌宕,没有回答,沈未已知她痛楚,当下揽她入怀,心不在焉的对睿儿道:“义父就是你的另一个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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