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寻之一直记得自己小时候问过母亲的问题:
——我们住的地方有尽头么?
——有啊,我们住的地方往东一千多里,就是陆地的边缘。
——陆地的边缘是什么?
——是大海!
——那大海的那一边是什么?
——是另一块陆地!
——另一块陆地的边缘呢?那里才是最最边缘的尽头?
——孩子,其实没有所谓的边缘和尽头,因为我们生活的地方不是四四方方的平板,我们其实是生活在一个转动的球体上面,海的那一边是另一块大陆,大陆的另一边又是海,从一点出发如果向着一个方向一直走,只要走的足够远足够长,还可以回到这一点。
这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太难理解了,于是铃兰找能工巧匠做了一个叫地球仪的怪东西,指着上面镶嵌的木块说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大陆,被更为广阔辽远的大海所包围,四叔爷常去的南洋吕宋等地方,就是海洋中的岛。然后她捏了一只蚂蚁放在球体上,告诉他在广阔的自然面前我们就像这只蚂蚁一样,看到的只能是眼前的一点点,如果我们有毅力像蚂蚁绕着球体爬一圈的话,就会明白她的意思了。
这个粗糙的地球仪一直是俞寻之最宝贝的东西,家里谁都不能碰。
谁都不知道,从那以后俞寻之就有了个想法,长大后要像那只蚂蚁一样围着他们住的地球转一圈。为了这个愿望,他付出了十二分的努力。
他从三岁开始就跟着武师学功夫练身体,无论严寒酷暑从未有一天停歇,大一点就找唐舅舅学武术,十二岁的时候就能打倒七八个壮汉,十五岁时第一次跟着四叔爷的船队下南洋,以后的几年他几乎就长在了船上,向那些老船工那里学习观察风向洋流,学习对付狂风巨浪,学习通过星空辨认方向,也学习如何在荒岛上猎食生存。
海面上的情况千变万化,在辽阔狂暴的大海面前,别说人,就是长四十几丈的大船也如蚂蚁一般渺小,可他却没有被这些困难和危险吓倒,反而更加激起了要征服海洋的雄心。
有时候那些船工也会问他,一个大家公子为啥混迹于他们这些拿命还钱的人中间,每次被问到他就郑重其事的将自己想环游世界的梦想讲一遍。毫无疑问的,每次他都会收到嗤笑和白眼,虽然谁也没去过海洋的尽头,但是大家仍坚信海洋是有尽头的,是平的,只不过太大了而已,试问谁相信我们居然踩在一个圆球上,这个球还日夜不停的转动?
这些人不理解没有关系,至少母亲是理解他支持他的。这些年母亲指导大哥鼓捣出很多奇怪的东西,比如能发射火药击中百米外目标的铁器,母亲说这是火枪;比如做出像怀表一样能带在身上的指南针;比如找到能晾晒保存的蔬菜;比如央求贵妃姑姑要太医院配出治疟疾等多种疾病的药物;比如将此去可能遇到的奇怪的人种和动物写成厚厚的一本册子,母亲还央了父亲一遍又一遍的根据她的描述画出地图,告诉他那些海面上漂浮的大陆和岛屿都在哪里。
在俞寻之眼里母亲几乎就是万能的,他真不知道母亲怎么会知道如此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不过他谨记母亲的吩咐守口如瓶。
父母帮他的最大的忙,还是说动了皇上对他的航海行为予以支持,由皇家出钱召集全国的能工巧匠打造了十条坚固最先进的大船,还召集了一批经验丰富的船工供他驱使。
“人不用太多,孩子,你要对付的不仅仅是风暴,怪兽和陌生的大陆,你最大的危险来源于人,你手下的团队,你拜把子的弟兄,以及那些你将要见到的陌生人,才是最不可捉摸不可预测的。你要时时刻刻去探查他们的内心,调和他们之间的矛盾,统一他们的思想,这样你才能平安回来。”
俞寻之点点头,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这点道理他还是懂的。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二十五岁的他站在高昂的船头上向母亲挥手作别,有着意气风发的豪迈。新造的大船在滚木的作用下缓缓入海,驶向他梦寐以求的远方。
这一天没有万人如潮的欢送场面,他们的离去颇有些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萧瑟意味,事实上,每个跟他出去的船员都拿到了百两纹银安置他们的家人,四叔爷虽然在他的船上装上了大量的茶叶丝绸和瓷器,但实际上,他也做好了他回不来的准备。
“我说,你怎么放心他去那么远的地方,即便南洋这样走熟了的航线,每次船出去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四叔爷虽然须发皆白但仍精神矍铄。
“因为他想去。”铃兰的声音颤巍巍的,眼前似乎还晃动着小糯米团子缠着自己问问题的情景,那时她就感受到了儿子内心的渴望,母子连心,要说不担心是假的,但是满足儿子愿望的想法压倒了一切,生命只有一次,怎忍心不让它绚烂绽放。
“兰儿,小四这一去,是不是就可以找到你说的那些民主平等的国家?”俞子诺已从相位上退下,但仍念念不忘国家大事。
“或许,小四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还是一群破衣烂衫的野蛮人呢。”铃兰俏皮的一笑,这是个架空的朝代,谁知道这时候的英国法国美国发展到了哪个程度?真希望只是时间上的架空,空间上不要有什么改变才好,否则自己私下里交给儿子的地图,可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寻之这次出去真能找到长生不老的仙丹?”子谣望着镜中的自己有些希翼的问。
“当然不可能,不过是个引子让皇上出钱罢了。再说如果皇上长生不老了,你儿子岂不是要急死?”铃兰在储秀宫里完全不怕自己的话有何不妥,自从三个女儿嫁出去后,薛皇后就潜心佛学不问政事,只保留一个皇后的名位而已。后宫尽在珍贵妃的掌控之下,“不过,如果顺利的话,他此行能带不少金银珠宝回来,或可为太子助力。”
“娘,你怎么能答允四弟做如此荒唐的事情,他要是回不来,我会恨你一辈子。”女儿从西北写来的信上笔笔飞舞,显然写信时心情十分激动。
女儿一直想要个弟弟妹妹做玩伴,为此还埋怨过自己的老爹怎么不纳妾。后来她生了寻之,虽然两人差了十几岁,但女儿对这个迟到的弟弟依然比她这个亲娘还亲。她看了信后哭笑不得,思考了良久才回复道:“静儿,你为什么不想想好的一面,这次他一定能带回来更多机巧的小玩意,就算是小时候毁了你那么多宝贝的补偿吧。”
只有明典明坤等几个小孩子雀跃不已,小叔叔临走的时候答应给他们带从来没见过的礼物,他们几个日日都伸长脖子盼着呢。
表面上铃兰一直言笑盈盈的安慰所有人,但私底下谁都没有她对儿子牵肠挂肚。她年逾四十才又有了这个孩子,此一去当真如剜去了她的心头肉。可是无论多么心疼,她都没有在儿子面前露出一点,她不愿让自己绑住儿子飞翔的翅膀,不愿自己造成儿子一生的遗憾。
寻之离开之后,每天铃兰都固定到佛堂中诵经两个时辰,保佑寻之此去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然后在簿子上画上一道。日升日落,月圆月缺,春夏秋冬,四季转换,铃兰的已经画了八十多个正字,依然没有寻之的消息。
知道这事的人又开始背后笑她,他们似乎很满足俞家总是给她们提供源源不断的笑料,来佐证她们一直以来的论调:“看看吧,这就是一个丫环行的事,猪鼻子里插葱也装不了大象,野鸡披上凤毛也不可能变凤凰,丫环就是得了诰命也依然变不成夫人。”
只是她们总是忘了,当年她们用这个理由去笑话俞家大儿子做了打铁的工匠,后来俞安之靠打造的兵器不仅富甲一方,而且屡屡帮助家人脱险;后来她们笑话俞守之为了迎娶唐家大小姐自立家门,后来两人夫妻和美子孙绕膝,成为京城公认的神仙眷侣;在之后她们笑话俞静之没有闺阁小姐的样子,但俞静之照旧嫁给了英国公的世子,两人婚后常居西北,虽说打打闹闹但也没传出什么大矛盾,现在,她们嘲笑俞寻之做这种必死这事,完全忘了之前她们的嘲笑全部落了空。
这年的八月十五,唐氏扶着铃兰慢慢走出佛堂:“娘莫要担心了,肯定是外面的世界太有趣,把四弟迷住了,说不定明年他就回来了。”
“我知道,”铃兰拍了拍二儿媳妇的手,麦哲伦当年环游世界用了三年多呢,现在她才画了一百个正字,还不到着急的时候。只是出去了这么久,那木船能否经受住海上的风浪,带的衣衫够不够用,有没有遇上疾病猛兽或者食人族,她心里实在很担心。
俞守之自从娶了唐嫣后,俞唐两家在他们夫妇眼中一直是一般看待,逢年过节也是今年去俞家,明年在唐家。这年他们回俞家过中秋节,俞府就格外热闹,花厅里早就摆好了两个大圆桌,大人小孩济济一堂。
这也是铃兰改的规矩,大夏朝的风俗是男女不同席,就是夫妻也不能坐在一个桌上,铃兰觉得这太不近人情了,便改成大人一桌小孩一桌,席间说说笑笑,十分热闹。
几声童言童语传来:
“大哥,小叔叔会不会真的回不来了啊。佑萍说海里有山那么大的鱼,一口就能把整个船吞下去。”
“别瞎说,哪有那么大的鱼,他见过么?”
“他说是书上写的,还有啊,海里还会刮旋风,掀起的浪足足有城门那么高。”
“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笨丫头。你难道不想你小叔叔回来,不想他给你带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了。”
“我想啊,可是小叔叔都走了这么久也没个音信儿,我怕!”
“怕什么,你记住,这样的话以后别再说,无论多久,你小叔叔都一定会回来的。那些人只是嫉妒你叔叔,乱说话咒他的,你千万不能跟着学,尤其不是能让奶奶听见。”
唐嫣无奈的望着儿子女儿,好像大家全都听见了好不好,自己怎么养出这一对活宝,铃兰微笑的朝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去苛责孩子。人的生死又不可能真的因这几句话改变,何必为难小孩子。
只是中秋之后,她便有些头晕身懒饮食不下,唐氏以为还是那天的话引出来的,跪倒在床前谢罪。
“快起来,我不过是年纪大了,精神不济而已。”铃兰拉起她:“你也不要怪孩子,倒是那佑萍,你要查查是谁家的孩子,只怕有人要对俞家不利。”
“我明白,夫君已经在查了。”
依旧是那些不甘心的世家联合起来蠢蠢欲动,他们借俞寻之不归的理由参俞家没有尽心尽力为皇上找长生不老的仙丹,这等荒谬的事情本来不值得一晒,可惜,皇上也老了,希望长生不老的想法日益迫切,竟真的因此恼上了俞家,下旨将俞守之俞敏惔贬到外地,对珍贵妃也不是那么亲近了。
那些终年都想踩俞家一脚的人开心了,以为终于扬眉吐气,重展昔日威风。但他们显然错估了形势,虽然俞家人不再占据要职,但是新政实行二十多年,国富民丰,商业发达,军队安稳,朝廷官员也是年年长俸禄,人人安居乐业,拥护新政的已经不只是当年俞子诺崔诚柳震升等少数人,要想推翻新政哪有那么简单。
就是东宫,这十几年来势力也是牢不可破,换太子的可能微乎其微。
俞家人基本未受这些政治上的浮沉影响,只是铃兰的身体拖拖拉拉,一直不见明显的好转,子诺守在她床边熬红了眼睛:“你比我还小呢,怎么忍心扔下我一个人。”
铃兰虽虚弱但仍笑着:“人都说阴间的生死薄上未注生先注死,谁都逃不了这一天。生死有命,岂是人力所能扭转,你这么多年宠着我让着我,那就再让我任性一回吧。我走之后你也不要太伤心,还有孩子们呢,虽然他们一个个都长大了成家了,但我们仍是他们心中的顶梁柱,要是一齐倒了,他们得多伤心。所以你一定要撑下去。”
子诺红着眼睛点点头。
四年后,俞寻之终于回来了,发现他们的小吏这个消息快马送到京城,全城的人都像疯了一样沸腾了。走的时候十艘船,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三艘,人也只有走的时候十分之一,但是这已经是震古烁今的壮举了。
新皇立马召见了他,俞寻之呈上无数稀世珍宝,硕大的象牙和犀牛角,鸽子蛋一样的钻石和宝石,十几尺高的珊瑚树,精美的金银制品,各式各样的种子和药材,以及详尽的关于这个世界海洋和大陆的地图。能长生不老的仙丹自然没有找到,但是母亲描述的那种能益寿延年的罗丽果倒是带回来不少。皇帝听说这个岛上的人只要生病就吃这种果子,人人都活到八九十岁,高兴极了,加封他为四品校尉,赐黄马褂。
可惜老皇帝和母亲都没有等到这一天,俞寻之回到家中,才知道母亲一年前就过世了。他有那么多的话要告诉母亲,他想告诉她火枪无数次救了他的性命,她让他带上的药材给很多地方的人带去福音,他曾用一匹丝绸换了一尊纯金的佛像,他还写了十几万字的笔记,还画了数千张图画,都是为了告诉她外面的世界比她描述的还瑰丽神奇。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当他战胜了一切困难艰险九死一生归来时,母亲却不在了。
俞寻之哭倒在母亲的坟前,他忽然想起,走那天母亲就已经满头白发,只是他当时只顾着眺望前方,没有注意而已。
书房里,老父亲颤巍巍的交给他一本簿子,上面是二百多个正字,密密麻麻,灼人心肺,越到后来的越无力,笔画虽然歪歪斜斜,但是直到最后一天,都是你母亲亲手写的。
俞子诺拿出了另外一本簿子:“这是我之后写的,你母亲临终前说,你一定会回来的。她让你不要因为她的离去而难过,她永远以有你这样的儿子而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