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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窈儿……”从舟顿时泪如雨下。他不敢去想,却又止不住地想,这几日来,她始终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蜷缩在这无边的漆黑阴冷中,在百尺石下,捱着毒性一寸一寸噬咬她的生命,唯一能借到一点气力的,只有一截老树根。若再晚几日,或许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黑暗的乱石洞穴里化成一滩脓血,再无人知。

他的泪水淌落,滴在她身上,瞬间渗入伤口,沙痛之感令她钝钝地呜咽了几声,又返了一点意识。

她微微睁开眼,眼内充血,她看不清他的脸,但一眼已认出他的轮廓。

他感觉到,她忽然浑身颤抖了一下,略僵了片刻,她惊惶地撇过脸去。

“窈儿!窈儿……”虞从舟只觉喉中卡着木契,再说不出话来。

静滞中,她痛喘着气,似乎极想逃开,但骨骼碎成百段,再难动弹,她知道自己此时连一只蚂蚁都不如。

恐惧和仓惶都不能带她逃离。她渐渐死了心,说,

“能不能……”

她的声音沙哑难辨,连自己都被惊到。她咳出一些喉间血沫,挣扎着说,

“能不能……给我……”

一阵痛意淹来,她紧紧皱了眉,右手拉着那树根吡啪作响,吸不到一丝气,更吐不出一个字。

“你要什么?你要什么……我全都去寻……”从舟只觉暗痛如锥,一寸一寸地碾扎在他心上。

她的身体似乎又飘浮了几分,抽搐渐止,命息渐弱。

她半睁开眼,目光中,弥弥哀求,漫漫痛绝,开口却是,

“……你能不能,给我一个痛快?”

从舟怔如寒石,她的索求,仿佛一盆盐水沿着尖锥灌淋在他心间。当年一念之差,他间接地害了她的一生。时至今日,他能给她的,难道只有……

他看见姜窈朦朦胧胧地,望着他腰间的佩剑,流露出绝望的期望。或许受尽折磨后她最奢望的是一死解脱,但亲手杀她……他怎么做得到。

她抬眼看了看他,视线模糊,看不清他面容。

她在等,却等不到他回答。她虚弱地闭了眼,惨笑着说,

“那……你可不可以,至少让我知道,这毒……到底还要烂多久,我才能死?”

从舟浑身一恸,窈儿的语气中,竟似是认为他才是那个给她下毒的人……他自以为爱她入骨,却原来,自己只是在她心中留下恐惧残念。在她纠结无解的命线中,自己与一个将她缠钉在地的恶魔究竟有何不同?

他思绪翻腾,这才意识到窈儿是失了记忆,不记得自己在死士营中的经历。而在她毒发之前,是他将她软禁在此,是他质问她是否仍是秦国暗间,而她最后吃下的食物,更是他派人放入这山洞中。一切在她看来,都显然是他已给她定了罪名,要以溃烂之毒将她处死。

他忽然明白,或许正是因此,她再痛也不肯出声喊,更不曾向洞外求救,因为她以为,是他要杀她,她就算喊了求了,也不过是死得更卑微些。

所以她反而爬进这深邃零乱的侧洞,或许抱着一线希望,这暗洞里或有通往外界的生机,但毒性太烈,黑暗太深,她的前路未有转圜,终是绝境。

“不是我下的毒……”从舟深深埋下头,像是一声最后的忏悔。但话一出口反而想到,此时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姜窈昏沉的眼中却掠过一点微光,疑惑地说,“不是你……?”

“……是许多年前,秦国死士营为了逼你作死士,在你脉中埋下这‘命追’之毒。你失忆前,因为怕令我陷于埋伏,没有将我出兵狭荣道的军情传给秦人,以致你连遭追杀,亦得不到‘命追’的解药。是我一直都在误会你,却不知道,那个害你在危险中越陷越深的人,根本就是我自己!”

姜窈僵直的眼神怵怵地望进他眼里,听他从头说来,仿佛一道闪电,将她黯黑的半世今生照得通亮。虽然,耀闪过后仍是漆黑。

怔愣之中,泪水汩汩溢出,和血水混在一起,顺着她破碎的脸颊一滴滴淌下。

她忽然微微笑了笑,眼神留恋却又释然。她的语声涩哑,语调却带着往日的几分明媚,

“……我就知道,你没有那么恨我。就算……你要我死,也不会……给我用这么狠的毒。”

她含着笑意,嘴边淌出暗血,唇角却牵起一点满足。从舟压抑得直想仰天长啸。他弓着身,紧紧贴在她脸旁,

“我怎么可能恨你?我爱你,我早就爱你入骨。我只恨我自己……”

他看见她张了张口,说不出话,脸上带着浅笑,眼帘却愈发低阖。

虞从舟豁然清醒,所剩时间不多,更要抓紧。他小心翼翼将窈儿更深地拢进臂弯,膝上使力,尽量柔缓地站起身来。但这一点提抱,仍然撕扯她身上断骨,她痛彻心扉地凄喊一声。从舟流着泪,几乎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被吞噬,

“窈儿,我们一起去死士营,不管是抢是求是换,我一定从王稽那里给你寻一粒解药。”

楚姜窈没有力气摇头,促喘间努力睁开眼,急说,

“不要去……危险……”

“最险不过命抵命。王稽不是多年前就想杀我么,我求他如愿!”

见从舟一意孤行,姜窈的眼泪顺着残破的眼角漫开,语声渐轻,

“不要去……我已经……”

痛意像丝丝利线,勾扯她每一处神经肌骨,也愈发将她的意识勾向虚无,她凝着最后一点气力说,

“不值得了……”

在她最后沉昏晕去的时候,她感到他冰凉的唇覆在她耳边,透着被泪水浸透的破音道,

“值不值得让天意做主,是生是死我都与你一起。”

虞从舟驾马车一路向西,直往秦国而去。行得慢怕来不及,行得快又怕太过颠簸,姜窈再也经受不起,以致手中马鞭每一鞭都挥得颤抖。

驿道上是一望无边的灰黄,映得天色也黯淡无望。

天地交朦之处,隐约有一骑绝尘,疾速向他驰来。那人白衣白氅,衣袂翻飞,如云擎风,却难掩他瘦削身形。

从舟手中一紧,勒缰收鞭,他完全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看见他。

那人须臾便行到他面前,白衣一扬,翻身下马。

从舟怔怔喊了声,

“哥哥?”

范雎面色苍白至极,似有病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视线直直地打量了他一遍,并不言语,跃身踏上他的马车,起手便去掀帘。从舟一阵惧怕,下意识就想去拉他的手,但范雎眼神如剑,亟亟一扫,从舟被震得手脚俱僵。

范雎掀开帘。虽然早有预料,但亲眼见到她全身的溃脓污血,扭曲身骨,还是犹如狱火倾覆,荼烧于心。范雎身形微微摇晃,一把拉住从舟衣袖,借力稳住自己。

从舟满心愧疚难赎。当初哥哥救回窈儿性命,而他却固执地将她带走时,分明说过定会护她安好。而今,一年不到,她的境况竟比那时更加不堪。

“你要带她去哪儿?”他听见范雎沙哑地问。

“我……”虞从舟见范雎似乎早已知道窈儿中毒,不再细说,颤声道,“我想带她去秦国,向王稽换一粒解药……”

“这么迟才发觉她中毒么?这么迟才想到要寻解药么?!”

范雎怒气燃起,再也控制不住,挥起马鞭向从舟甩去。虞从舟身形微晃,一声不敢发。

看见一道血印子由从舟侧脸向颈间渐渐渗出深红,范雎又有些怜惜从舟的痛心无助。

他叹了口气,八年来,小令箭瞒得很好,自己何尝不是多年未察,又岂能尽怪从舟。

范雎捏着马鞭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说,“立刻带她回你府上。”

从舟惊诧地抬眼看他,满眼不解。

范雎一字一顿道,“我已有解药”

转回虞府,从舟将姜窈抱入自己卧房,小心置于榻上,焦急地望着范雎。

范雎从怀中拿出两只小瓶,拔开瓶塞,一股辛呛之味散入房中。他取过一碗,将其中一瓶尽数倒入碗中。

虞从舟虽不解药理,但看那液汁浓黑如墨,泛着亮红,还有一股刺鼻的味道,亦看出此是剧毒。他顿时心一颤,倾身上前,急拉住范雎道,

“这不是解药,这分明是毒药……”

范雎面色平静,修长手指拨开从舟的手,指向碗中毒酒说,“此是鹤顶红,“又指着另一瓶道,“此是断肠草。”

他苦笑一声说,“命追是绝狠的毒。这是以毒攻毒的办法。”

原来当日秦王要他以毒酒自尽,是为了救他,更是宣太后为了试验他的忠心。宣太后多年来不愿还政与秦王,多是因为他是当年赵武烈王强逼秦国册立的君王,宣太后怕赵人以此干政,使朝局失控,因而从始至终架空他的权利。但这些年来,秦王的作为与胸怀,宣太后亦深记于心,反倒是公子市私欲熏心,沉迷于宫斗,越行越远,愈发教她失望。而今她亦相信了范雎之辞,认定公子市甚至以死士之毒傀控相邦,她开始清楚地意识到,若真的大政归他,反而会令日益稳健的大秦朝局重陷混乱。

范雎赌的就是宣太后的这份怀疑。秦王与公子市都是她的骨肉,只不过秦王自幼质在敌国,而公子市承欢膝下,宣太后自然对公子市更多信任。但若公子市越发不受她的控制,而秦王向来隐忍顺服,她心中的秤杆会倾向哪个儿子,亦并不难猜。

地室中最后那一幕,他决绝地拒绝一年一解之药,反而毫不犹豫地饮下剧毒,已全然让宣太后相信,他真心向秦,一心为王,即使死也要助王主政天下……

范雎抬手将断魂草亦倒入碗中,两毒相溶,佌佌有声,令人发怵。

他心中苦笑,这制毒之人当真通晓人心,鹤顶红与断肠草皆是世间剧毒,有谁敢以命相试,更不要说两毒共服。是以命追虽有终身解药,但绝不用担心会有死士发现得了。

他缓缓走到榻边,慎之又慎地将小令箭扶起,拢进怀中。碎骨错声,钝钝入耳,他与从舟皆心如刀割,而小令箭早已没有知觉。

虞从舟僵在原地,见范雎端起碗就要将毒汁给她喂下,刹那间还是失控一喊,

“不要!这试验……赌不起……”

范雎目光沉穆,静默片刻道,

“我已经试过了。”

“哥哥……?”从舟全身憷寒,瞬间失语。

哥哥究竟为窈儿试了些什么?难道,他曾拿自己的性命去试绝世绵毒命追,又以残溃的身体去赌天下至毒鹤顶红与断肠草?

怔怔看着范雎撬开窈儿的嘴,将毒酒灌进她的喉中。窈儿没有意识,但身体还是本能地起了反应,毒酒在她口中,胸中灼烧,她从喉咙里呜呜隆隆地发出哀声闷喊,似乎挣扎着想要避开酒碗,但范雎紧紧圈锢着她的身体,掐住她的下颚,她无法逃脱。范雎又按压她颈间的穴位,她只能继续一口一口将毒全部咽下。

一碗尽,范雎双眼通红含泪。他太清楚这其中的痛苦,自己都不敢再次回想,却要眼睁睁地看着小令箭在他眼前受同样的折磨。

果然她身体剧烈痉挛,苍白的嘴唇颤抖地翕合,吸到的空气却如火苗,烧透胸肺。三毒并起,煎熬全身,溃裂的皮肤渗出丝丝黑血,周身滚烫红肿。范雎没有勇气再看她挣扎痛苦的脸,一伸手将她的头埋向自己前胸。

她虚弱发颤地不断以头垂撞他的心口,暂时瘫软了片刻,忽然连声惨叫,撕心裂肺,潜意识地想咬牙忍声,一扣嘴却紧紧咬住了范雎锁骨下的皮肤,痛得他亦倒抽一口冷气。

鲜血从范雎肩口淌出,渗进小令箭的口中。她多日未进水粮,此时这丝丝腥甜如斯温暖,叫她难掩贪恋,竟矢口吮吸,更叫范雎心痛万分。

但她突然松了口,似乎明白这是他的血,转而扭过脸避向外侧,死死咬住唇。

“不要忍,求你不要忍……”范雎轻声泣喊。他宁愿她咬痛他,让他与她甘苦与共。

忍到尽头,她再也忍不住,一张嘴,连番呕出褐色胆汁,全身抽喘,似乎要将一个被禁锢多年的灵魂一起呕出。

那灵魂似乎终于得了解脱,得了安息。须臾之后,她的侧脸沿着他的臂弯无力滑下,再也没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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