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告别了林芝,前往心中的圣城、藏传佛教的中心——拉萨。
林芝至拉萨400公里,途中将翻越318国道最高的山——海拔高度为5013米的米拉山口。从林芝到拉萨的400公里路段,可以说是西藏境内最佳路段。黑色的柏油路面很亲切地紧贴大地,沿着河谷、漫过山冈、切穿山林,一路阳光,带领我们从一个气候带过渡到另一个气候带,从荒凉直奔苍翠。
在车上,诗人李维说他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几只喜鹊正落在杨树上叽叽喳喳欢叫,令他今天早上心情格外舒畅。既使担心自己在翻越米拉山口时会有缺氧反应,也没有让他心情低落。
次仁老师笑着对诗人说:“李维,你的闻鹊道喜可以算作一种‘小迷信’。这类小迷信其实就是一种自我心理暗示,或者叫做一种心理安慰。相信大多数人都会有这种心理。”
吴老师接着说:“这种心理安慰不仅我们这些普通人所祈求,就是那些了不起的大人物,在生命和事业的某些时段、在某种特定的情境之下,也可能会对卜测吉凶产生些许兴趣。既然是为占卜,姑妄听之即可。只要不真正沉溺其中,把生命的所有本钱都投入其中,断然不会令其把科学理性的思维遮蔽并且搅乱。一般说来,这种自我心理暗示没什么危害,甚至还能对绷得过紧的心理弦丝增加些戏谑的弹性。”
而今天,诗人李维产生自我心理安慰的根由在于即将到达拉萨。
那年春节他和哥哥见面的时候,曾经许下诺言,不到拉萨不是男人。就在今天,他就要见到日夜思念的拉萨,就要实现自己的诺言了,心里难免产生一些紧张、一些忐忑。
几乎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心理过程:来拉萨之前的心境和来西藏之前的心境很相似。一方面预祝自己克服了高原反应,顺利抵达,一路平安;一方面又展开想象的翅膀,使想象极度活跃、夸张,充满了形形色色的大构图——雪山、冰峰、草原、江河、羚羊、野驴、棕熊、庞大的寺庙群——伟美如天外构造物的原始风光。
传说听得多了,想象自然脱缰驰骋。
要想了解一个地方的精神内涵,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和当地人聊聊天。
藏族谚语说,好马不用鞭子,有缘不用媒子。就在我刚有了这个念头的时候,天遂人意,有幸认识了2003年入藏支教的志愿者李超。
他是在路边拦住我们的。藏地有很多独身驴友,为了节省费用在路边搭顺风车。
他上车后,我挪开背包请他坐在身边的空位上。他摸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我。我们就认识了——缘分所致。
李超是鞍山师范大学(现鞍山科技大学)的毕业生,在美丽如画的米林支教已三年有余,至今也没有打算回内地。同来的还有11位同学,都在米林安心地当老师。李超来米林已经好几年了,可以视为资格的当地人,像见到了自己的大哥哥。和他聊聊,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教初中还是教高中?”我问他。
“教初中。目前米林只有一所带高中的学校,学生人数不多。民族地区学生基础比较差,能上到初中,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差到什么程度?”
“嗯……很多学生连普通话都不会讲。比如在英语课上,有的同学问老师,热狗,是不是毛很长、咬起人来很凶的狗?”
“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
“一是耐心讲解,二是配合一些图片、电视片教学。功夫不负有心人,现在,好多学生虽然没有见过外国人的东西,但也能详细地讲述冰淇淋、汉堡包、四驱车等等洋食品和玩具的形态了。”
红红急切地插嘴问他:“嗨、嗨、学长,还有什么有趣的事?讲讲、讲讲。”
“嗯……我们的照相机和吉他最令学生们亢奋。一个小小的机器,就可以拍出绚丽多彩的照片,一个木头箱子加上几个弦,就可以弹出美妙的音乐来,真让学生们大开眼界,知道了科学技术的厉害。因此,当他们看到这些东西后,他们就会思索很多为什么,当他们得知这是高科技的结晶时,会对知识有一个更新的认识,从而激起他们的学习热情。实际上,这儿的藏族孩子非常勤奋,常常是在凌晨天色一片漆黑的时候,他们就在教学楼走廊里点起蜡烛背书。所以,我们常常在一起议论一个话题,就是在这儿支教,特有成就感。”
我问:“和藏族学生交流困难吗?”
“开始有些困难,很多同学普通话都讲不好。”
诗人接口说:“不是有藏文版的教科书吗?”
“我们现在就是使用普通话上课,边学习藏语和同学交流。有的时候,要想把一个问题讲明白,藏语、汉语、肢体语言并用。”
“效果怎么样?”红红问。
“有的学生还行,接受能力挺强的。有一部分也不行,一知半解的。特别好的学生不多。”
“问题出在哪儿?”诗人问。
“民族地区都差不多。主要是经济落后造成的,农村更是如此。他们没有竞争压力,学不学都一样。具体到每个家庭呢,父母大都没有文化,也不了解文化知识的重要性,也不知道通过学习改变人生的命运。所以,学生们从小就缺失了这一课。但是,藏族学生的本质相当好,吃苦耐劳,不像内地的孩子,娇生惯养的。”
我问:“你们这些同学是团中央搞的那个‘西部计划’范畴的志愿者吗?”
“不是。我们是自愿来西藏支教的。”
我接着问道:“那也就是说,你们不享受西部计划的一切待遇了?”
“是的。西部计划的志愿者是有年限的,一年两年,或者三年。不享受月薪,到期就回去。我们没有年限限制,想干多久就可以干多久。另外,我们和当地教育部门签聘用合同,享受教师工资待遇的。”
红红问:“不好意思,能问问工资状况吗?”
“可以。”
“每月能领多少钱?”
“工资加奖金加一块,大约2000多吧。”
“这里生活不贵,够用吧?”
“那要看你怎么用了。”
“你来西藏支教,父母很操心吧?”
“哪能不操心呢?催我好几次了,让我回到老家。但是,米林缺老师呀,整个西藏都缺老师呀。我们怎能一拍屁股就走了呢?”
诗人问:“当初来米林的时候,对米林了解吗?”
李超回答说:“当初,我也在网上点击过有关米林的资讯,但大多数是描写‘西藏江南’美景的内容。有关当地老百姓是怎么生活的、当地的孩子们是怎么受教育的,这方面的内容几乎没有。所以,来之前谈不上对米林有什么了解,所谓的了解,仅仅是限于地理、历史、藏族文化和门巴族文化方面的一点点了解。”
完全可以理解,对于受过现代教育的小李来说,经济落后的藏区不习惯的事情有很多。
诗人又问:“到了米林之后呢?”
李超说:“支教,在很多年轻人看来是很风光的事情,尤其是来西藏支教。其实不然,其实那些艰苦的日子是很辛酸的。就拿吃饭来说吧,天天喝酥油茶吃糌粑,喝酸奶,几乎很少吃蔬菜,这一点要很长时间才能习惯的。到了米林之后,才真正了解了当地老百姓生存的状况、生活的状况。藏族有句话说,到了大草原,何愁没地方搭帐篷。就拿学生来说吧,藏族孩子个个都兴高采烈,很少受到溺爱。他们对生活和知识充满了渴望,但是,由于教育资源不够好,受教育的效果不明显。博才多学在西藏是受人尊敬的,但由于教育滞后而使受教育者的进步效果不明显。说实话,藏族孩子受教育程度的负担,不比内地孩子轻。他们除了要学习普通话、汉语拼音、数学、英语这类公共课程,还要研习、诵读佛教经文和佛教文化。”
我问李超:“学校硬件方面怎么样?”
他回答道:“三年前我们刚到米林县中学的时候,学校像个养牛养猪养羊的牧场,校园里长满了草,学生一放学,牛、猪、羊就冲进校园吃草。第二天去学校一看,准是满地粪便,臭气熏天。我们来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建议学校修门修道墙,把校园里的草铲掉,开辟出操场。开始学校也没钱,我们几个就跑县里、市里去诉苦去要,后来,教育局拨了点钱,就把校门校墙修好了。铲草就是学生老师一块干,反正只掏力气不用花钱。现在呢,操场整齐了,校园一天比一天漂亮。最近听说对口支援的广东福建要帮学校建一座六层高的现代化教学楼,正在搞设计呢。相信过个两三年,学校会更漂亮。”
诗人问他:“现在的学生情况怎么样?”
“一天好过一天、一届好过一届。”李超微笑着回答,“藏族有句谚语说,漫长的春天有三寒三暖,漫长的人生有三苦三甜。现在,真的是今非昔比。我的经验是,只要你真诚地站在与孩子一样的高度,和他们交朋友、聊天、做游戏,你就能倾听到他们的心声。三年多了,我们对米林了解了很多,对学生的状况了解了很多,对米林老百姓的生活方式生存状况了解了很多,同时,我们自己也成熟了很多。
“想想过去,在内地都市的水泥丛林里,我们奋力拼搏,却太多地被那千变万化的物质世界所左右。也正是因此,我们才更渴望慰籍,更需要真情体验和倾注心灵的付出。在米林,生活中的一切都需要自己动手、主动创造,否则就只有饿掉大牙的份儿。过去在书上读到过,自己动手、主动创造是我们祖辈安身立命的根本,但在内地长这么大,从未亲身体验过。到了米林之后,真正体验到了。我们之所以能够在几年时间里成熟很多,就在于我们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都市里布满了太多的过眼烟云,大多数年轻人是在抄袭着别人活着的方式而活着。我们呢,在西藏已经找到了真正活着的意义而自我地活着。”
“是不是受了佛教文化的影响,超脱了?”我故意这样问他。其实我知道他下面要说的话,但我还是希望他亲口说出来。
李超平静地说:“其实,佛教文化中的许多教义和我们常人生存的意义相似,比如,佛家有谒语道,诸法无常,诸行无我。是说一天当中,我做了很多的事情,说了很多的话,也认识了很多的人。然而,哪一个行动中的我才是真正的我呢?回想过去都市中的生活,是混乱而丢失的。我们把之所以为人的最基本的能力、怜悯、同情、知足、寻求这样一类至高无上的真诚都已经丢失了。我曾N多次反问自己,当我吃无忧、穿无虑,在歌厅唱着真诚、奉献和爱心的时候,我付出了多少实践?我关怀过别人多少?尤其是那些陌生、无助、有需要、贫穷、对你的关怀爱护又不能做出回报的人。
”很多朋友包括我的父母都曾劝我赶快回到内地,找个稳稳当当的工作干,何必把一生当中最美好的青春奉献给高原山区?我自己也曾经动摇过,但是,咬咬牙,也就过来了。我想,人的一生只为自己,而不去发现什么是爱、什么是奉献,是很悲剧的。我不想当一个悲剧式的人。来西藏支教,的确失去了很多,但也得到了很多,得到的是常人得不到的东西。藏族同胞的热情和孩子们的纯朴深深打动了我们,即使我这一辈子在青藏高原,过得平平淡淡、庸庸常常,既无大喜、亦无大忧,不如都市有些朋友同学那样出彩、风光,我也会用佛教的教义告诫自己:生本平常。把那些藏族孩子培养成有用的人,才是我的本分。”
听到这里,红红忍不住拍起手来:“你说得真好!”
“在藏地,随便你去问任何人,生活得好不好?他都会说‘哦呀!’”李超接着说,“哦呀的意思是好。好,以什么为标准?说出来其实简单得令人难以相信,只要有粗粗的糌粑和咸咸的酥油茶,即是幸福的日子。”
我由衷地感慨道:“藏民族是个了不起的民族!不仅有信仰,还有着为守护信仰愿意付出一切的精神。”
“是的。当你看到了他们以生命和生活抗争视死如归的勇气,你还能抑制住拥抱他们的冲动吗?”李超说,“几年来,我思考了很多,改变了当初到此一游的想法,认识到发展进步是必然的。现在,我想要身体力行,参与到这一进程中,为藏族人民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
良久,大家沉默无语。内心却由衷地为李超这番话叫好。
诗人感慨道:“一心一意做一件事,该是凡事拿得起、放得下。如果凡事拿不起,或是拿得起、放不下,抑或拿了这个、又要拿那个,什么都放不下,不是太累太苦了吗?一心一意做一件事,也是分水平、分层次和境界的,困了睡觉、饿了吃饭、渴了喝水是一个境界,把名利、恩怨、得失、钱财看作一碗饭、一杯水、一个觉一般平常,简单轻松、拿得起放得下的,又是一个境界。而生命能沉浸在自己喜欢、利己同时也利他的境界里,朴实洒脱,也就是幸运,也就是幸福。”
“说的对。”李超说,“如果你心中对某个东西有一种特别的向往,那么也许就是你的梦想。梦想与名利关系不大,只是为了了却心中的那个纠结点,为了心中的快乐和释然。”
泥流石说:“但是,很多人觉得梦想是一种很飘渺的东西,似乎和理想一样。你怎么看?”
李超回答道:“在我的理解认为,梦想和理想是有区别的。”
红红抢着鼓励道:“嗯,哥们儿,说说、说说。”
李超说:“我认为梦想就是人心中的一种本能,每个人都会有。它不是外在的东西而是内心深处的隐藏。就好比咱们快乐的时候想笑,痛苦的时候想哭。而理想却是你为自己某一段或终生设定的一个目标,外在、实际,需要打拼才可以实现的。”
“嗯,哥们儿说的对。”红红接着问,“那你觉得梦想对人生有什么样的意义呢?”
“一个人如果没有梦想,人生就像是没了希望、日子没了盼头。”李超侃侃而谈,“梦想是可大可小的、是可遥远可眼前的,只要坚持、努力就会有实现的可能,千万不要给自己设计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否则,就会把人生过得很辛苦。更何况,梦想和成功、成名是不能画等号的。比如,我们好多人只是为了实现支教的梦,来到西藏,深入到藏民的生活之中,获得的只是比大学里多,而且受用一生。”
红红赞不绝口道:“哥们儿真有见识!令我们大开眼界!”
李超笑了笑,说:“得,你别把我夸晕了!”
边勇插话说:“没事儿!晕了那是高原反应……”
泥流石打断边勇的玩笑,说:“你别捣乱哪!等人家把话说完嘛!”
李超平静了一下,接着说道:“说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能走到高处的人有几个?人要处在最低处就地往上走。可到了最高处呢?大喊大叫的,我们登上来了!那一定不是最高处。”
“没错!”泥流石说,“垒起来的牛粪算不上宝塔,穿着战袍的未必就是英雄。大喊大叫的往往就是嘴上的功夫。”
李超望着窗外的高山,平静地说:“登珠峰的时候,你敢喊吗?雪崩一来,就把你埋了。那种时候,你就得心情平静,就像山上的雪。高处是这样,低处也是这样。当你走在雅鲁藏布大峡谷的时候,你就得心情平静,就像悬崖峭壁上的石头,稍一躁动,就会滚落下来。佛家偈语说,生本平常。真的是这样。”
半天没说话的赵静问李超:“现在的大学生也是面临毕业后找工作的种种困难,你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