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生豪（1912-1944）
浙江嘉兴人。诗人、翻译家。父母早丧，中学时即显示出卓越的中英文才华。
宋清如（1911-1997）
江苏常熟（今属张家港）人。1932年进之江大学，1933年起即常在《现代》等多种文学刊物发表诗作，被誉为“有不下于冰心女士之才能”的女诗人。
恋爱简史
诗情恋歌
“要是我死，不要写在甚么碑版上，要写在你的心上……”这是朱生豪曾对宋清如说过的话。许多年过去，世人还为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剧作》中文版深深震撼，却不知他将生命中最后的日子都献给了它。而在这个故事里，将爱情延绵至不朽的则是当年的之江才女——宋清如。
1929年，朱生豪与宋清如相识在杭州钱塘江畔的之江大学。宋清如回忆起初次认识朱生豪的情景时说：“那时，他完全是个孩子。瘦长的个儿，苍白的脸，和善、天真，自得其乐地，很容易使人感到可亲可近。”而朱生豪对宋清如的感觉是：蕙心兰质、“一笑低头意已倾”。一切就在自然而不经意间发生了。
两人从诗友开始，逐渐产生了感情，从此，他们开始了频繁的诗词酬和，彼此的感情既清澈如泉水，又热烈似火焰。朱生豪这个人天生瘦弱苍白，寡言内向，但这位被朋友戏谑为“没有情欲”的才子，却向宋清如写了不少动情的诗和信：“楚楚身裁可可名，当年意多亦纵横，同学伴侣呼才子，落笔文华绚不群……”
而宋清如呢，虽然心有喜欢，却碍于女孩的羞涩，除此之外，还有一层难言的隐痛。那就是家中早为她订了亲事。
早在六岁的时候，父母就给宋清如订下了婚约，对方是江阴的望族。她出生在常熟西张栏杆桥的一个地主家庭，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二。宋清如天性好学，七岁时父母为她请了一位秀才来家中启蒙，之后还进了洋小学。后来，她又拗着父母要读苏州省立女中师范部、苏州女子师范，见父母不肯，她就提出“要读书，不要嫁妆钱”。
上大学后，接受了新时代的新观念的宋清如宁死不嫁江阴望族，毅然向母亲宣告：“谁订的婚，谁嫁过去！”为此，和家里闹得不可开交。直到大学第二年，对方才正式同意取消婚约，并登报声明。
宋清如终于获得了自由，能心无旁骛地与朱生豪往来。不久，朱生豪在给宋清如的信中写道：“以前我最大的野心，便是成为你的好朋友；现在我的野心，便是希望这样的友谊能继续到死时。谢谢你给我一个等待。做人最好常在等待中，须是一个辽远的期望，不给你到达最后的终点。但一天比一天更接近这目标，永远是渴望。不实现，也不摧毁。每发现新的欢喜，是鼓舞，而不是完全的满足。顶好是一切希望化为事实，在生命终了的一秒钟。”从这封信开始，他们由普通朋友变为恋人，似水柔情的朱生豪，将一切的爱全都浸润在这封看似平淡的信的字里行间。
直到1942年，在他们苦恋九年之后，经旁人提议，才匆匆完婚。那年宋清如三十一岁，朱生豪三十岁，都是大龄青年了。一代词宗夏承焘为新婚伉俪题下八个大字：才子佳人，柴米夫妻。
婚后，朱生豪还是才子，一心沉浸在翻译莎翁着作的事业中，对周遭世界完全不管不顾。宋清如却当不了什么佳人了，变成了辛勤的家庭主妇，帮工做衣，补贴家用，为一日三餐奔走。董桥在《朱生豪夫人宋清如》一文中写道：有人准备写一本《宋清如传奇》。她听了说：“写什么？值得吗？”因为朱生豪吧。她答得简洁：“他译莎，我烧饭。”
其实，朱生豪曾邀宋清如一起翻译莎剧，她以“英文程度不如你”而婉拒，怕耽误朱生豪的翻译进程。朱生豪在世时，宋清如仍旧扮着读者、校对者、欣赏者的角色。可是，1944年12月26日午后，朱生豪病危，临终喃喃呼唤：“清如，我要去了。”他因肺结核等多症并发黯然离世，留下一对孤儿寡母和未完的“译莎”事业。
这一年，宋清如才三十三岁，稚子则十三个月。他们的夫妻生活只维持了两年。
朱生豪去世后，宋清如的生活非常清苦。除了照顾稚子朱尚刚，她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工作上，但这些都不能安慰一个女人的寂寞，特别是一个心思细腻的诗人，她的情感无处寄托。
那时候，作为翻译家的朱生豪默默无闻，几乎不为人知，他的译稿也是几年之后才得以出版。在朱生豪去世后，宋清如也有过结婚打算，并有过一段短暂情史，还生有一女。这一点很少被外人所知。
原来，1949年宋清如从朱生豪的母校嘉兴秀州中学调入杭州高级中学，是由之江同学骆允治介绍的。骆允治当时是这所学校的总务主任，进入杭高后，宋清如得到了骆允治的照顾。据宋清如当时的学生骆寒超回忆，宋清如生病不能上课时，也常常是骆允治给她代课。他们的儿子朱尚刚在《诗侣莎魂：我的父母朱生豪、宋清如》一书中说：“我记得有一段时间骆先生常常在课余和假日来看母亲……后来，母亲怀了孕，并且于1951年暑假回常熟乡下生下了我妹妹。”
宋清如生下女儿那年，四十岁。一个中年女人肯为男人生下小孩，并且是在未婚的情况下，这是需要勇气的。此事不久，宋清如离开了杭高，调到杭师工作，不能说这与她的感情挫折全然无关。朱尚刚回忆说：“母亲曾考虑过今后与骆允治走到一起来的事，但后来还是分手了，是什么原因她从来没有对他讲起过。”也许是她真的无法忘怀朱生豪，加之原本充盈的爱已经被挥发殆尽了，要忘掉朱生豪再爱上另一个人，对宋清如来说是无法想象的。
在这次受伤后，宋清如彻底关闭了心扉，又返回到朱生豪的世界里，默默为他整理书稿，并且越走越深，再也出不来了。也许在那里，她才能获得安全感，一个男人把对她的依恋写在脆薄的纸页上了，她通过重温来感受旧梦，排解现实生活的孤独。
朱生豪的译稿，由世界书局出版，很快闻名于世。此后，全部整理校勘工作则由宋清如独自完成，她的心情因此稍稍宽慰了些。可宋清如还是有遗憾的。朱生豪留下莎剧第四集六个史剧没译，临终的悔语如在耳畔，她要替夫完成遗愿，这个决心一下，自己先惊呆了。
在朱生豪生前，她只是他书稿默默的校对者和誊写者，是他背后站着的女人。为了他，她愿意牺牲自己“琼枝照眼”的文采，只是淡淡的一句“他译莎，我烧饭”便打发过去。可这一次，她要替夫还愿，挑起爱人遗留下的重担。原本，朱生豪在遗嘱中嘱胞弟文振来完成此事的，由于文振的译风明显与朱生豪不符，出版方并不满意，所以，才有宋清如做出的壮举。
1977年，在外漂泊三十余年的宋清如回家了，回到嘉兴南门朱氏老宅，住在楼下北面偏屋，这一年她已经六十七岁。她家小屋的墙上挂着朱生豪的炭画像，许多旧家具还是当年的，她睡的床就是朱生豪曾经睡过的。到了晚年，宋清如还给朱生豪写纪念文章，与他的友人通信，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即使时间过去太久，她与朱生豪的十二年往事，点点滴滴不曾褪色；他的书稿、书信，他给予她的只言片语，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她。
情书选
【一】
生性讷于言辞的朱生豪，在1933年到1937年间写给宋清如三百○六件书信。信中的语言无拘无束，“每年中估计起来成天不说话的约有一百天，每天说不上十句话的约有二百天。说话最多的日子，大概不至于过三十句”的才子，写起情书来却是笔下生花，文采极佳，美如他翻译的《莎士比亚》台词。
梦着你，神魂依恋着你。
——朱生豪
清如：
今天心里有点飘飘然。原因是：一，昨天头痛一天，今天好了；二，天很暖；三，今天星期，还要工作，虽不开心，然而机器不响，心很静，比在家或走在马路上好一些；四，已定规来杭州看你。
后天回家去，十六从嘉兴搭快车一点廿分到闸口，你能来接我最快活。十七星期六，十八星期日，你得陪我玩，不，领我玩。多少高兴，想着终于能看见你，顶好的好人！当我上次得到你的信，一眼看见不许哭三字，眼泪就禁不住滚下来了，我多爱你！
心里的意思，怎样也诉说不完，也诉说不出，因此而想起音乐是最进化的语言：一切“散文的”语言文字是第一级，诗是第二级，音乐是最高级，完全依凭感觉，脱离意像而独立了。凡越朦胧则越真切。我梦想一个音乐的天国，里面的人全忘了讲话与写字。这是野话。我知道你顶明白我，但还巴不得把心的第一个角落给你看才痛快。我为莫可奈何而心痛，欲抱着你哭。
愿上帝祝福你的灵魂是一朵不谢的美丽的花！我能想着你，梦着你，神魂依恋着你，我是幸福的。
朱
十一下午
【二】
我爱你像爱一首诗一样。
——朱生豪
澄：
带着一半绝望的心，回来吃饭，谢谢天，我拾回了我的欢喜。别说冬天容易过，渴望着信来的时候，每一分钟是一个世纪，第一点钟是一个无穷。然而想着你是幸福的在家里，伫念的心，也总算有了安慰。
你不会责备我说过的那些无聊话？
我实在喜欢你那一身的诗劲儿，我爱你像爱一首诗一样。
问你寒假里有没有计划的人，我不知是谁，大概是一位蠢货，一定。理想的人生，应当充满着神来之笔，那才酣畅有劲。计划，即使实现了也没趣。祝福你。
告诉我几时开学，我将数着日子消遣儿，我一定一天撕两张日历。
朱
廿三下午
【三】
只有一个冀念，能够在可能的最近再看见你。
——朱生豪
清如：
好了吗？怎样的悬念着悬念着。
我脾气确实近来也坏了，常常得罪人，因为“戏慢”他们，昨天被彭同任教训了一顿，我是不好，他们却可笑。
常常气闷得很，觉得什么人都讨厌，连自己的影子也讨厌，很愿意一个朋友也不要。不过想到你时，总是好像有点例外。如果我不认识你，我一定更不幸。
愿你健康，愿你快乐，一切的平安给与你！杜鹃花几时红起来，山中该热闹了呢。我没有希望，没有真能令我快乐的事物，虽也不愿颓唐。只有一个冀念，能够在可能的最近再看见你，我将永远留一个深心的微笑给你，那是一切意望之花，长久的伫候里等待着开放的。
虽然是怎样无意味的信呵！
朱
廿二上午
【四】
连相思都变成绝望的痛苦了。
——朱生豪
清如：
今天起来看见太阳光，心里有一点高兴。山中的雨是会给人诗一样的寂寞的，都市的雨只是给人抑塞而已，连相思都变成绝望的痛苦了。
望你的信如望命一样，虽明知道你的信不会到得这样快。一两年之前，我还不曾十分感到离别的难堪，友们别了之后，写信来希望一会，总是因懒得走动而拒绝了，以为见不见有什么关系，朋友何必一定要在一起，那时我该是幸福的。
上星期日是母亲忌辰，却忘记了，今天查起来才知道已经过去。也是昨天一样的天气，十一年前的那天，人生的悲哀掩上了我，以至于今日。
祝福。
朱
十九
【五】
你是我心里溺爱的人。
——朱生豪
宋：
才板着脸孔带着冲动写给你一封信，读了轻松的来书，又使我的心弛放了下来。叫他们拿给你看的那信已经看到？有些可笑吧，还是生气？实在是，近来心里很受到些气闷，比如说有人以为我不应该爱你之类；而两个多月来离群索居的生活，使我脱离了一向沉迷着感伤的情绪的氛围，有着静味一切的机会，也确使我渐对过去的梦发生厌弃，而有努力做人的意思。
我真希望你是个男孩子，就这一年匆匆的相聚，彼此也真太拘束得苦。其实别说你是那么干净那么真纯，就是一些人的冷眼，也会把我更有力地拉近了你的。我没有和平常人那样只闹一回恋情的把戏，过后便撒手了的意思。我只希望把你当作自己弟弟一样亲爱。论年岁我不比你大甚么，忧患比你经过多，人生的经验则不见比你丰富甚么，但就自己所有的学问，几年来冷静的观察与思索，以及早入世诸点上，也许确能做一个对你有一点益处的朋友，不只是一个温柔的好男子而已。
对于你，我希望你能锻炼自己，成为一个坚强的人，不要甘心做一个女人（你不会甘心于平凡，这是我相信的），总得从重重的桎梏里把自己的心灵解放出来，时时有毁灭破旧的一切的勇气（如果有一天你觉得我对于你已太无用处，尽可以一脚踢开我，我不会怨你半分），耐得了苦，受得住人家的讥笑与轻蔑，不要有什么小姐式的感伤，只时时向未来睁开你的慧眼，也不用担心什么恐惧什么，只努力使自己身体感情各方面都坚强起来，我将永远是你的可以信托的好朋友，信得过我吗？
也许真会有那么海阔天空的一天，我们大家都梦想着的一天！我们不都是自由的渴慕者吗？
现在的你，确实是太使我欢喜的，你是我心里溺爱的人。但如真有那么一天我看见你，脸孔那么黑黑的，头发那么短短的，臂膀不像现在那么瘦小得不盈一握，而是坚实而有力的，走起路来，胸膛挺挺的，眼睛明明的发光，说话也沉着了，一个纯粹自由国土里的国民（你相信我不会爱一个“古典美人”？虽然我从前曾把林黛玉作为我的理想过），那时我真要抱着你快活得流泪了。也许那时我到底是一个弱者，那时我一定不敢见你，但我会躲在路旁看着你，而心里想，从前我曾爱过这个人……这安慰也尽可以带着我到坟墓里去而安心了。这样的梦想，也许是太美丽了，但你能接受我的意思吗？
为了你，我也有走向光明的热望，世界不会于我太寂寞。
来信与诗，都使我快活。每回你信来，往往怀着感激的心情，不只是欢喜而已。诗以较高的标准批评起来，当然不算顶好，以你的旧诗的学力而言，是很可以满意的了。第一首嫣嫣两字平仄不顺，不大要紧，第二句固是好句子，但蹈袭我的句子太甚，把犹袭二字改为空扑吧。三四句平顺无疵。总观四句，略欠呼应，天上人间句略嫩，听之。此诗改为：
霞落遥山黯淡烟，残香空扑采莲船，
晚凉新月人归去，天上人间未许圆。
（两人字重复，因此读上去觉不顺口。倘把人归去改为郎字，却是一首轻俏的民歌。也许你会嫌太佻，但末句本不庄，故前面的人字不能改君字。）
新月映带未许圆，使天上两字不落空。
第二首全体妥。糜字用得新，也许你用时是无意的？
第三首第二句微波漪涟重复，漪字平仄不对；第四句万般往事俗，改为年年心事即佳。全首改为：
无端明月又重圆，波面流晶漾细涟。
如此溪山浑若梦，年年心事逐轻烟。
三首诗情调轻灵得很，虽然还少新意。不愧是我的高足，我该自傲不是？
前次绝句二十首之后，又做了十一首，没有给你看。前几首较好：
春水桥头细柳魂，绿芜园内鹧鸪痕，
蜀葵花落黄蜂静，燕子楼深白日昏。
倚剑朗吟卍字栏，晚禽红树女萝残，
何当跃马横戈去，易水萧萧芦狄寒。
半臂晕红侧笑嫣，绿漪时掀采莲船，
莲魂侬魂花侬色，蛙唱满湖莲叶圆。
迟雪冲寒鹤羽毵，偶尔解渴落茅庵，
红梅白梅相对冷，小尼洗砚蹲寒潭。
略有宋诗调子，第三、四首都故作拗句。又第九首：
秋花销瘦春花肥，一样风烟雨露霏，
萧郎吟断数根须，懊恼花前白袷衣。
第十一首：
燕子轻狂蝴蝶憨，满园花舞一天蓝，
仙人年幼翅如玉，笑澈银铃酡脸酣。
则是我诗里特有的童话似的情调。
天凉气静，愿安心读书，好好保重。
朱朱
廿三夜
朱生豪与宋清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