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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小长老(1)

我再次走过这长长的廊桥。前无阻碍,后无跟踪,桥下亦无暗伏。我时而回望那湖山,那片风景渐渐模糊起来。

无尽藏的大火业已熄灭,那虚墟上却依然人影杂沓。有人在朝那片焦土泼水,也有人拿长钩在瓦砾中抓刨。又有几个在争抢中扭打,我听不见他们的吵嚷声。

火起火灭,仅在一个时辰间。灯笼已被鬼风吹灭。那盏命灯究竟能燃到几时?

那位女道人行踪飘忽,言词闪烁,我虽对她深怀疑惧,却也难以否认她说的是实情。国主佞佛已是走火入魔,传闻他每日与小周后僧衣僧帽,课诵佛经,跪拜顿首已致额结瘤赘。国主惑而不返,纲纪为之坏乱。每有死刑奏牍,国主即以“命灯”决断。传闻国主对佛燃灯,每以达旦为验,灯灭则依律处斩,灯不灭则宽贷免死。总有富商显贵犯法者厚赂内官,内官窃续膏油,犯法者遂获免罪。我不指望宫中会有哪位好心内官为那命灯续油,我只盼佛祖慈心慧眼,让其身前的那盏油灯燃到天明。

我要在天明前面见国主。我要逃离这罗网。

这是我所看不见的罗网,这罗网满布眼线,而所有的眼线都隐藏在这暗夜中。暗夜中的园林就是这罗网,就是这迷阵。这是比藏书楼书库更大的迷阵。这些逶迤交错的曲径,这些暗香浮动的树丛,这些于沉寂中陡然响起的鸟叫声,这些看不见的圈套和陷阱,它们构成一个杀机四伏的迷阵,而杀手们也曾走过我正在走的这路线,他们就藏匿于这迷阵的暗影中。

那片菜畦就在这迷阵的一角,就在这庄园的东南边,就在那片荒寂的隙地。稻田,杂树,瓜棚,菜畦,那片隙地别有一种野趣。微雨迷蒙,只有一条土路通往那菜畦。

韩熙载说那片菜畦是“藏园”。我要在那些杂树间找到那梅树。

大司徒似是信守了承诺,我的身后确是无人跟踪,周遭也不见有可疑的人影,而我要提防的不只是大司徒。李家明听命于樊若水,大司徒收了樊若水的金禅杖,可郎县令陈博士那边又会作何反应?倘若郎陈的幕后主使是朱紫薇,大司徒张洎既已亲自出马,朱紫薇自然也会伺机而动。朱紫薇与那女道人交好,那女道人此时又在何处?

我忽然有种可怕的推想。那位女道人会否就是这布阵者?毕竟是她最先给了我诗签,又是她写的朱雀二字将我引到了这韩府。果真如此,大司徒张洎未必就能最终得手,而我或将成为朱紫薇和女道人的猎物。

一条沟渠蜿蜒流经那片菜畦,菜畦中只有零星几棵小树,篱笆边有一簇簇野菊。我先欲查看入口处的瓜棚。那瓜棚看似已被废弃,当我悄然走近时,一只野兔飕地蹿出来。这瓜棚有槛无门,里边亦无人埋伏。秦蒻兰说那棵梅树长在河边,我当沿着这沟渠寻找。这沟渠蒿草茂密,两边种满了萝卜和芜菁,也有几垄大葱和芫荽。

那棵梅树就静立在渠水旁,虽有虬枝盘曲,而树形却不甚铺张。这是一株卧龙梅。这是韩府仅有的一棵梅树,它就长在这小河边,而这小河就是韩公意中的“河洛”了:黄河与洛水。

梅树的一枝已被砍断,树身上依然有发白的斫痕。我蓦然想到无尽藏那堆柴草堆。

那柴草堆中有新斫的梅枝,那是来自这棵梅树么?再看这树身上的斫茬,这分明与那断枝上的斫茬有一样的粗细。倘若这是有人刻意为之,倘若这是一种暗记,那么此举显然是为给我以指引。

这指引或许是一种误导,或许对方只为将我困死于此,然后收拢其罗网。

那被砍下的树枝确实不在此处,树身的断茬正对着一个小土丘,一个野菊簇拥的小土丘。——史虚白衣冠冢!这坟丘并无墓碑,坟前只有一块青石作供台。

供台是一块三尺见方的青石板,石板上并无供品,却有一截尺许长的梅枝。

这也是一截新折下的梅枝,似是有人故意将它摆在这供台上给我看。

我紧抱着这棵古梅的树干摇晃,这梅树根底牢固,非人手所能撼动。这梅树的周遭并无异样,坟丘上只有杂草和野花,惟有供台上的树枝显得很怪异。

雨水冲刷后石板泛动着光亮,石板下的泥土已有些疏松。我双手猛力掀开这石板,就见有一片细小的蚯蚓在蠕动。

蚯蚓和湿土之下有砖缝,砖缝间却无石灰粘连。我徒手拆开这六层青砖,就见这砖层下另有一块青石板。这青石板比上边那块更大更厚重,而我也使出更大的力气掀开它。

石板之下是一个竖井样的黑洞。井下一片漆黑,一时难断其深浅。黑暗中有星星点点的萤虫在飞动,这使我想到要取火。

我忙取过灯笼,又从背囊里取出火镰荷包,就趴在坟丘的背风处打火。

我左手捏紧火石,右手拿火镰快擦猛击。火石上火星迸溅,火石下的火绒便冒起青烟。我将火绒吹起明火,用这火苗点燃灯笼里的蜡烛。

我探下灯笼照亮这黑洞。这黑洞其实并不幽深,这只是一个约有丈许深的枯井,而洞围仅可容身。洞壁上粘满臭虫,也有一些特辟的脚蹬,而井底只有一些碎砖和杂草。

霉气直冲上来,有一股令人窒息的酸腐味。我咬紧牙齿叼着灯笼,强忍一阵阵恶心降到井底。

我扒开地上的腐草和烂砖。这井底土质坚实,非徒手所能深挖。正在这绝望之际,烛光照见洞壁上有道小石门。

这石门看似也难以徒手挖动。我脚蹬井壁升起身子,又发力朝石门猛踹一脚——

石门在微微晃动!

我再次升身猛踹,这石门便轰然倒下!

一股冷气冲来,石门倒处现出一个黑洞。

这该是史虚白衣冠冢的墓室了。

“朔风揭屋宇,全家醉不知。”我在进入墓室的这一刹那,忽忆起史虚白的这诗句。

当年元宗帝南迁时路遇史虚白,问其居山多年可曾赋诗,史虚白说近得一联,就随口吟出这两句。元宗帝闻之变色,这诗句显然是暗讽国事,而“朔风”当指北方的强敌。这诗句也好似一道谶语,接踵而至的事变已应验了这谶语,而未来还将有更多的应验。

而此时此刻,我只想到自己是一个闯入者。我破门闯入他的墓室,这位真人难道会浑然不知么?

“史虚白的事竟也还没完……”

那位女道人曾对我说这话。

这墓室足有一丈见方,虽是衣冠冢,却也不见有盛殓衣冠的棺椁,惟在这方丈中央有一座祭台。我近前几步,就见祭台上刻写着几个魏碑体小字:衣冠不在此,千载只空冢。

祭台之上是一座金塔。

这金塔望去颇为眼熟,我近观其形制与雕饰,忽觉此塔酷似栖霞山上那座舍利塔,这其实就是那座石塔具体而微的缩形。须弥座,覆钵体,上下七级,密檐八面,这金塔的塔基上也有释迦牟尼八相图。惟一区别之处在于,栖霞山那座舍利塔是石塔。

史虚白传与韩熙载,韩熙载传与我父亲。史虚白衣冠冢在韩府,衣冠冢金塔又酷似父亲改建的舍利塔。父亲临危时留下那画卷,那画卷引我见到韩熙载那诗轴。那诗轴将我带入这墓室。

这是一座鎏金的铜塔。墓主的牌位该是安置在金塔中。我用力掀动这金塔,又从塔底的圆洞向里望。这塔内里却是空无一物。

塔底下有一块方石板,这石板为一片片石耳所包围。这石板即是墓志了。这志石上为云朵,下为青山,左右为树木花草,云山花树间又有十二生肖的人身雕刻。青苔斑驳,铭文已有些漫漶不清,但这显然是韩熙载的书迹。这便是他最为擅长的汉隶体了。这书法笔力纵横,结体流畅,撇捺合度,波磔自如,古拙中透露出洒脱,沉稳中隐含着力道。

我在幽微的光亮中默读这铭刻——

“史先生虚白字畏名,山东人。世儒学,与韩熙载友善。尝同游洛都,隐嵩少著述。中原丧乱,与熙载渡淮南奔。时烈祖辅吴,方任用宋齐丘总相府事。虚白放言曰:‘吾可代彼!’齐丘不平,欲穷其技,因召入宴饮。酒数行,使制书檄诗赋碑颂。虚白方半醉,命数人执纸,下笔若有神助。齐丘纵女奴玩肆,多方挠之。虚白谈笑献酬,笔不停缀。俄而众篇悉就,词采磊落,众遂惊服。虚白数为烈祖言,中原咸洛之地世乱日久,而江淮人民丰阜,兵食俱足,当长驱以定大业,毋失事机,为他日悔。烈祖不能从,虚白乃南游高卧,采薇食蕨,弦歌自若。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常乘双犊板辕,挂酒壶车上,山童总角,负一琴一酒瓢以从,往来匡庐,绝意世事……”

韩熙载曾任中书舍人知制诰,他的诰令文辞典雅,有元和风采,江表碑碣大手笔咸出其手。我无暇通读这些绵密的文字。我急欲看到这石板底下的藏物,因我确知这类金塔的营造法式:塔身若是中空,塔下必有地宫。那该是一个密闭的地宫。

我使出全力移开这墓志,石板下果然现出一石棺。一个八棱形的錾花石瓮。

这就是金塔下的地宫了。这石瓮光洁可鉴,就深嵌在这地宫的凹槽上。我无法移动这石棺,却能试着用匕首撬开这棺盖。

棺盖掀起,这瓮棺中又有一个青铜宝匣。我屏声静息蹲下身。

这宝匣锈迹斑斑,錾花匣盖上有几个阴刻的正楷字:非大变勿启。

这便是父亲留给我的秘藏么?

这宝匣封缄坚固,开合处深嵌一把梅芯锁。瓮棺深嵌于巨石基座上,这巨石非人力所能移动。石棺中别无他物,惟有这密固的宝匣。

我毋须即刻开启它,我只要确认这墓室中别无所藏。这墓室四壁皆空,既无洞龛亦无砖画。墓室中央这座金塔确乎就是秘藏所在。金塔中空,塔基坚固,惟一可疑之物就是这瓮棺中的宝匣。

这墓志的文字或许能给我以确证。

我将灯笼凑近墓志,惟恐这墓志另有所指。

“……升元七年二月庚午,烈祖皇帝崩于升元殿。帝临崩召虚白,虚白献古秘谶图画。帝视毕泫然,嘱虚白勿泄。”

我蓦然打个激灵,又想起那女道人对我说的话。她说史虚白的事竟然还没完。

——烈祖皇帝晏驾时,史先生也在御榻前。

——史虚白给他看过一卷画。

“元宗皇帝宾天时,韩熙载也给他看过一卷画。”在那孙楚酒楼,她也曾这样对我说。

“呜呼!古之所谓隐士者,道德足乎己,而时命大谬,则泊然自适于性命之真,而非违物离人以为高也,物与人莫之为累而已,特立独行而已矣,此伯夷、叔齐、朱张之徒,所以有大德于天下后世也。子牙隐于钓,虚白隐于野,熙载隐于色。若是乎高士之隐,造物不惟不忌,而且惜其劳、美其报焉。然圣人未见好德如好色者,岂非德之伪哉!失道而后德,失道无以德。德之伪,国之贼。人生百年,为苦乐不足也,且好色何伤乎?色中有桃源,可为真隐者所寄托。真英雄豪杰,自能勘破关头,借一个红粉佳人作知己,将白日消磨。噫!尧存纣亡,非关女色。吴灭越亦灭,夫差却得一西子。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成住坏空,不过四世。而始皇帝业,仅止于三代。曩者烈祖遗言齐王:‘德昌宫积储戎器金帛无数,汝当善守成业,以保社稷。他日北方当有事,勿忘我言!’元宗即位未几,德昌宫即靡耗殆尽。逮及元宗南迁召虚白……”

韩熙载为史虚白写墓志,文字间却又有这样一番自炫。他与史虚白无疑是同道,他却又这样扯上了姜子牙,仿佛此中有着某种久远的传承。姜子牙。史虚白。韩熙载。三年前的那场夜宴前,韩熙载也曾对我说起过姜子牙。那藏书楼的迷阵也是文王八卦图。周文王。姜子牙。黄石公。张子房。

我正在研览这铭文,忽闻一阵悉率声,又见一片晃闪的光亮。我悚然转身,就见一柄金杖探进墓门,又有一个黑影闪进来。我寒毛直竖,慌忙退后几步。光亮来自那黑影胸前,那是一颗夜明珠。我握紧匕首望着来人。

雕龙金禅杖,红罗销金衣。那僧人头戴毗卢方帽,却是生得尖嘴猴腮,看似长我没几岁。那红罗销金衣上点缀着如意珠、摩尼珠、红玛瑙、紫珊瑚。

那僧人身材瘦小,金衣虽是合体,却仍有不堪重负之感。他并不近前,只在墓门处立定。

“檀越受惊,恕小僧唐突。”那僧人向我合掌施礼。

我盯着他那雕龙金禅杖。曾几何时,那曾是樊若水的尚方宝剑,也曾是大司徒示威的权柄。一物降一物,这小僧人定是更有来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司徒是螳螂,小僧即是黄雀了。陛下差我作黄雀,大司徒奈何不得,就得交了这金杖。”

“大司徒说带我见……陛下。”

“这金杖小僧在握,只怕他一时半刻就难以进宫了。业障已除,惟小僧能带林公子进见,小僧亦是为此而来。”

这小僧袖中取出一幅黄锦,那上面有国主亲书的御旨,我能认出国主那自创一格的颤笔书——

“朕闻林公子器识睿敏,明理向学,孝行笃定,殊堪嘉尚。着即遣释迦长老驰诏携见,路遇阻碍,一切便宜行事。大学士张洎交杖,宫城诸门放行。毋违!速速!钦哉!”

这御旨上也有“皇帝之宝”的玺印。本朝对宋称臣之后,皇帝早已降格为国主,这道御旨却仍用“皇帝之宝”,这更显出此番秘不外宣的机宜。

我也听说国主身边确有一位小长老,那位小长老法号为“释迦能仁”,而“释迦”的本义就是“能仁”,既能且仁。据说那位小长老是以贿赂张洎辈权臣得以见国主。小长老自言募化而至,朝夕入宫谈论天宫地狱果报之说。国主相见恨晚,谓之“一佛出世”,遂留深宫礼敬供养。国主恩宠有加,小长老如厕出恭必用国主亲削的厕简。传说国主每削厕简,必用自己面颊摩试,若有芒刺,即再细加修磨。小长老服饰尽皆缕金绛罗,国主也曾诮其太奢,小长老反唇相讥:“佛着粪扫衣,也着金缕衣。陛下不读《华严经》,安知佛富贵!”也有人说国主对果报之说并无心得,小长老帮他参的是欢喜禅。

金罗袈裟,雕龙禅杖,国主亲书御旨,这足可证实他就是国主供养的那位小长老。或许他也随身带有那厕简,或许厕简上也有国主的印记。

“听说国主有位释迦长老……”

“林公子多闻,小僧便是释迦能仁。儒释相通,应在了小僧的法名。儒谓五常,佛持五戒。仁者不杀生,义者不盗窃,礼者不邪淫,智者不饮酒,信者不妄语。儒论忠孝,佛论慈悲。小僧初见陛下,陛下随手拍死一蚊虫,小僧顿喝一声:蚊虫没咬人拍死它怎地!陛下幡然顿悟,当即誓守不杀戒。”

“既然戒杀,怎还以命灯决狱?”

“奸人作怪,陛下不明真相。一念慈悲,是以召你进宫。”

我望着台基上的宝匣,立时又陷入了茫然。交出此物或许能救父命,但这恐非他的意愿。为救父亲脱难,我只得违逆他的本意。而小长老这般人物就在此地,看来也惟有他能带我进宫。

“我要当家父面见……主上。”

“这也使得,小僧已有计较,管与你一路进宫,咱们即刻上路。只是……佛菩萨现身救人,开你一条生路,你却要这般持刀相向么?”他的目光透着诚切,或许他果真是佛菩萨现身。我要一条生路,但并非是为自己求生。我的一己之身原不足惜,但若死在此地,一切都将成绝望。

我低头看那雪亮的匕首。我不再将刀尖冲向他,却也不想让它离手。我不能束手待毙。遇佛杀佛。我渐已生起这胆量,虽然我也期盼真有佛菩萨救我。

小长老收卷起御旨,又悻悻地盯着我的匕首。

“我得拿它护身,外头定是险恶难测。”

“不济!不济!外头岂能靠你这把刀!”小长老忽然跨前几步,一手撩起金袍,“不然你就刺来看,只怕你连这袈裟都刺不了。”

我将匕首刺向金袍,匕首猛然一震弹回。握刀的手给震得酸麻,那金袍却无丝毫破损。如此锋利的匕首,竟然刺不破这布袍!

小长老得意地发出一声干笑,便又从金袍里掏出一个纸团。他将金杖靠在胸前,双手缓缓展开那字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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