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北伐军前锋已经推进至汉阳四平山一带。靳云鹗命令高汝桐先行抽调一团,迅速前往防堵,自己带着参谋长连夜拟订作战计划。他用鸦片撑着熬到深夜,制订好计划,便下发部队执行,同时上报大帅。拿现在的话说,就是边干边报批。事急从权,也算古训。
名不正言不顺。讨贼联军副总司令兼前敌总指挥、第一军总司令,这职位非同儿戏,就职必须发布通告。然而大战在即,民营印刷所悉数停业,秘书起草的通告只能委托总司令部印刷所印制。次日早晨,参谋人员将印好的就职文告送呈审阅,靳云鹗忽然怒发冲冠:文告下面赫然盖有四颗关防,也就是说,汉口警备司令的职衔还在。而文稿交付印刷时,并没有这一项。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提醒他,在吴佩孚眼里,他还与师长同列吗?
靳云鹗立即决定,派参谋长前去替会,报批作战计划,同时交还汉口警备司令的关防。参谋长惴惴不安地赶到时,会议已经开始,吴佩孚正在发号施令。刘佐龙见情形不对,悄悄逃席找到靳云鹗,便是一顿埋怨:“是你叫我干的,现在你又要撂挑子,我还怎么干?我不干了!”牢骚几句,愤然离去。
高汝桐的铁帽子师驻防在禹王宫一带。数日之后,他的师部以及吴佩孚的总司令部同时遭遇炮击。炮弹的方向颇为诡异,似乎来自己方。起初大家都怀疑靳云鹗倒戈,后来才知道那是省长刘佐龙的杰作。情况紧急,吴佩孚召集高级将领开会,但靳云鹗拒绝参加。前敌总指挥不来,这会还怎么开?无奈之下,蒋雁行前来促驾:“大帅召你开会,你为何不去?局势千钧一发,你不去,我给你跪下!”说完端端正正地跪于靳云鹗跟前。
从上面俯视,蒋雁行的上将军衔无比醒目。年龄比自己大,地位比自己尊,资格比自己老,军衔比自己高,却跪于面前,这不是要折他的寿嘛。靳云鹗在军校时便心怀远大,人称“靳大官”,极好面子。不过他要的并非这种面子。他要的是吴佩孚的电话。真正的面子都在上级那里。
靳云鹗屡次扶蒋雁行不起,干脆也扑通一声跪倒:“那天我下车就要去见大帅,你非不让;今天我没法去见大帅,你又逼我去,是何道理!”蒋雁行道:“我们不是怕你坐车累了犯烟瘾,在大帅跟前不方便吗?你回去养好精神再见大帅,不是更好?”
有嗜好就是这点麻烦。不方便不自由,没有烟抽的地方便不能去。靳云鹗乘车有包厢,当然摆得下烟榻烟灯烟枪,但问题在于,他抽烟要关门闭户,而车厢内气密性不好,他还真不喜欢在那种环境下抽。不过瘾。
说来说去,依旧言语不合。靳云鹗突然掏出小手枪朝太阳穴上顶:“你这不是逼我死吗?那好,我就死给你看!”蒋雁行见势不对,立即扑救。
两位将军随即委身尘埃,体统全无。
最终靳云鹗还是没去开会。不过他开与不开,都于事无补。大势已去,吴佩孚委任陈嘉谟为武汉防卫总司令,刘玉春为武昌城防司令,随即匆匆北逃。
向李玉亭通报大帅抵达的消息的,不是车站,而是汪崇屏。那时大帅已经不再信任铁路。在他心目中,铁路工人全是乱党,因而出门即有碍,到处事故。败军仓促至此,后勤自然跟不上,又得劳动地方。照理这主要是县知事的责任,但汪崇屏还是找到了李玉亭。
大帅打垮了冯玉祥,革命党又打垮了大帅。李玉亭几乎眼前一黑。他近乎喃喃自语地问道:“这叫什么事呢?湖北就这样丢了吗?”汪崇屏道:“武昌首义之地,怎能轻易丢弃。陈岘亭和刘春霖还在那儿守着。大帅极重感情,司令部全都上车之后,他忽然改了主意,非要回去跟二人共患难。我知道他的脾气,彼时当面劝谏肯定不听,但文字他还会用心阅读。秀才嘛,文章圣手嘛。于是我就写个纸条递给他,说即便要去武昌,也请先上车到谌家矶再换船。大帅这才登车。”李玉亭道:“如此说来,还有机会?”汪崇屏道:“正是此意。大帅走得仓促,军需不及调配,凡事还要仰赖地方。”李玉亭道:“信阳屡经战火,地困民穷,只怕出不了多大的力。过去我主要靠钱店应急,如今钱店已经倒闭,只恐有心无力。”汪崇屏略一沉吟:“不拘多少,心意重要。时逢新败,人心离乱。荐青的部将黄殿臣是运输司令,但撤退时总司令部迟迟等不到机车。盛传他曾打算派车撞死大帅,大帅心里很是难过。这种关口,咱们都尽量帮衬帮衬他吧。”李玉亭道:“啊?有这等事?信阳这边请你转呈大帅,请他一切放心。我们依然支持他统一国家。”
李玉亭安排商会,紧急筹措米面各五百袋,外加部分时令瓜果,用以劳军。物资齐备后,他带着程羽宵刘景向与小长辈儿,登车拜望大帅,请他移驾袁家花园歇息。看清来人,吴佩孚面含微笑,起立拱手欢迎:“辛苦各位。来来来,坐坐坐。李先生,你看看我这一卦。”
小长辈儿接过来一瞧,是四句诗:倒退如牵上濑舟,黄杨厄闰苦虔刘。须知柳暗花明处,乃在山穷水尽头。传说黄杨木生长缓慢,每逢闰月不但不长,反而缩短。虔刘略嫌冷僻,意为劫掠杀戮。这个卦语,还真是切合实际。小长辈儿道:“恭喜大帅!小败无关全局,定能重整旗鼓!”吴佩孚像不认字或者初次看到那样,接过卦语兀自沉吟,微微点头。正在此时,黄殿臣前来晋见。吴佩孚眉毛一扬寒色满脸,但又转瞬即逝,吩咐让他进来。
黄殿臣老老实实地行礼问安。吴佩孚不紧不慢地说:“从汉口到信阳,我走了整整三天。你这运输司令有功啊。”黄殿臣赶紧对道:“回大帅,乱兵如潮,交通拥挤,孝感那边慌乱中又出了车祸……”吴佩孚依旧轻言细语:“当初为何不先给总司令部派车?嗯?”“我第一个给大帅派的车,可是铁路被乱兵堵住,车辆一时过不去……”“拖出去!”大刀队随即进来将黄殿臣朝外拖。黄殿臣人已经被拖走,但声音还赖在周围不肯远去,就像牛皮糖被孩子扯成细微的长条:“大帅饶命!大帅饶命!”
哀求声戛然而止。黄殿臣的死地,也就是当年胡传道的死地。那时黄殿臣刚刚带兵砸完铁路工人会场,如今却与对头委身同一处尘埃。城关周围的很多百姓,都亲眼见过帝国主义那戴着将军黄肩章的伟岸身材。只是他已经不再咄咄逼人,因为只有躯体,没有脑袋。
车厢内顿时一派寂静。吴佩孚若无其事地跟李玉亭他们寒暄一番,谢绝移驾之请。等他们辞别,他连车都没下,便匆匆生火北上。
天热,来不及通知靳云鹗,李玉亭赶紧派人将黄殿臣收敛起来。还真让他不幸言中,靳云鹗此去的确是快去快打快回,惜乎未能取胜。他到信阳给部属发完丧,便跟随李玉亭一头扎进鸡公山。可惜这种清凉生活没能持续几天,因为面前飞来了北伐军的子弹。
李玉亭曾经受过辛亥年的枪伤。子弹虽然穿透而去,但依旧珠胎暗结,让鸦片在他身上扎了根。他很想看看那颗子弹的模样,好生体味彼此的亲密关系,可惜没能办到。信阳围城期间,子弹炮弹横飞,但都是过客。而此次在鸡公山,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北伐的子弹。
那天他正沉醉地侧躺在烟榻上,忽听玻璃一声脆响,一样东西随即落于榻上,擦着他的鼻子。捡起来看看,是颗弹头,带着余温。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这句古语他算是真正领教了。他端详着弹头,就像仔细查看时间结晶体的美丽断面,借以回味多年前的青春岁月。他仿佛突然才想起来,中间已有十五年的漫长距离。
子弹打到这里,信阳自然旦夕可下。靳云鹗通知李玉亭,他要马上下山,坐镇信阳防守。想想九个月前的惨痛经历,李玉亭委实不想进城,但临阵脱逃,未免太不丈夫。他几乎怀着必死之志跟随靳云鹗下山,就像再度朝童年的黑屋进发。他甚至想,就此战死倒也不错。即便不能流芳百世,至少也能成为大家口中的故事主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