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送家搬到沟岔村的翌年春末,金蕊生下一个儿子。起名有涛。小涛涛初生时不到五斤重,却给全家带来莫大的欢喜。这多半是因为他填补了有浪丢失后家里人心灵上的空缺。天送和金蕊为寻有浪功夫没少下,前后三趟跑碛口找呼窑主均未找见。据说呼窑主为避战乱到蒙古一带走江湖去了。呼窑主寻不见,谁还敢去跟常麻子要人?劳王氏不得不把深深的郁闷埋在心底。小涛涛是幸运的,奶奶将十二分的爱用在了他的身上,整日守在儿媳炕头伺候月子,坐在孙孙跟前瞅个没够。奶水的充足使涛涛很快改变了瘦小猴的模样,皱褶的细嫩皮肤渐渐为发育膨胀的肌肉所绷展,小胳膊小腿肚儿变成嫩藕瓜儿,小脸旦变成红鲜桃。丑猪崽的眉眼长开了,变得愈来愈喜人愈来愈可爱。一双亮眼和直高的鼻子像父亲天送,棱角分明的嘴及白润的皮肤像母亲金蕊。劳天送心里像灌了蜜,流船回家先要抱儿子看上几眼亲上几口。劳王氏更是喜得合不拢嘴,精神头十一足!还没到二十天,就张罗着要给孙子过个好满月。
涛涛满月的前一日,老河底捎来口信儿,说天送二爷病了,想见见天送。劳成吉年近七十,是当年胡子艄劳成元的二弟,如今是劳家族里辈数最高、也是天送本家岁数最大的老人。天送就急着要过河回老河底。劳王氏就嘱咐他回村顺便买点过满月的吃食,“买上一斤粉条二斤豆腐,有肉的话,再割上一斤肉。”十二岁的天顺、十岁的天利就叫唤着要跟大哥回村,天送就把小弟兄俩带上了。二爷发高烧,躺在炕上,额头蒙一块湿布巾,嘴里喘着粗气。见到天送和两个小弟弟,眼里直流泪。天送听说老人没用药,硬挺着,心里便清楚,家人为省钱,没请大夫看。二爷老伴已过世,膝下有两儿一女。天送没怪怨老人的儿女,就出去把禾秀才请来了。禾殿磐已年近花甲,身子骨还蛮硬实。自那年街上的“德兴堂”被日本人烧掉后,他就在家开了个小药房,让儿子禾步璋坐堂行医,自己则在家读读医学经书写点秘传验方之类。步璋诊治不了的疑难病症他才亲自出马,一般病他是不出诊的。老河底恐怕唯有黑虎老艄的面子才能请动这位老大夫。禾秀才把过二爷的脉,说:“不要紧。内里有火,偶受风寒所至,吃两付药就会过去的。”天送要给禾秀才掏钱,禾秀才摁住他的手说:“黑虎,别忘了咱俩是忘年交!你要这样,就是看不起我禾某人了。一会儿叫家人到我小子兀达取药就行了。”天送说:“禾叔,我老麻烦你心里过不去。”禾秀才说:“看你说到哪去了,谁家能没个灾病的?”顿了顿,又说,“唉,人上了岁数,老想起从前的事。我常想,当初你爷爷要是能让你多念两年私塾就好了。”天送说:“那不能怪我爷爷,是我不想念,当时就想学扳船。”“不过也是,不学成大老艄,八路军能看中你?”两人又聊了会儿时局,禾秀才就起身要回。
送走禾秀才的路上,天送碰见禾玉长。老朋友见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玉长首先为天送喜得一子而祝贺;并说明日一定要过河去给侄儿过满月。玉长讲了村里近来的情况。说为了对付鬼子的扫荡,农救会成立了民兵连儿童团,轮流站岗放哨。各个路口渡口都设了卡子,检查过往行人。后山顶上按了报警的消息树。还说阎锡山老狗日的简直不让人活了,“兵农合一”越搞越凶,各种税赋多如牛毛,每两“钱粮”竟高达二十七石粮食!笑面虎有俊还要从中盘剥,“村里人老寻我发火诉苦,你说我能有甚法儿!”天送听了这些情况,真替玉长为难,可他也没有办法,只能说多向上级党组织反映反映,请组织上解决。天送还把从于主任那里听到的情况告给玉长:阎锡山在晋西敌占区将“敌工团”改组为“政卫团”,在每个县都设立了区团部村团部,每个村都配备了“政卫员”。据说很快就要开展对付共产党和进步人士的“肃伪”和“净白阵线”活动。他要禾玉长转告党员们,严加提防和警惕。玉长说,“这帮狗娘养的,不把心思用在打鬼子上,就会谋算着害自己人。”天送问起狗洞的情况,玉长说前几日县委抽调党员受训,支部就让狗洞去了。天送说:“这好这好,让他也提高提高。”他俩岂能知晓,狗洞遇上机会了,这一去竟变成了抗日干部,再没回村,还躲过了半年后在老河底发生的一起大捕杀惨案。
吃罢晌午饭,天送去街上买了儿子过满月的东西就要回沟岔。可天顺天利却寻不见,不晓得去哪哒耍了。天送让家人去喊,自己告别二爷先到渡口等着。这一等就等出了麻烦。日本人的马队出现的很突然。假如从黑蛇沟官道或后山的盘山路进村,尚有消息树报警,村民可提前疏散。而这回是由军渡方向沿黄河东岸顺流急奔直下,有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凭天送的水性马上跳进黄河完全可以平安渡过河西,可他不想把两个小弟弟扔下,只能眼睁睁面对这场灾难了。
日军此次突袭的唯一目的是抓人,抓壮年男子;因为他们听说老河底是个男人都会划船。他们首先冲向河滩,将渡口所有人都围拢起来。其中有天送的二叔劳应年和他手下的艄公劳天管、劳天起、禾步千,还有正在上船的六爪禾存绪等十来个人。禾存绪四十出头,空长了一付彪形大汉的模样。既不会种地,又不会扳船,而且生性诡诈,胆小怕事。不过是个摆小摊跑买卖的生意人。因右手拇指分了个岔儿,人送外号六爪。他背了个搭链,前后圆鼓鼓,里边装满了洋火准备到陕西贩卖。已经上了船,又让日本人赶了下来。日军头目跳下马,围着人群迈动小步将每一付面孔凶残地盯一眼。多数人被盯得面色失血腿肚子打颤。走到六爪跟前,日军头目盯住他不动了,面部突然换上可怖的微笑,接着呜哩哇啦说得不知甚话。六爪早吓得三魂飞走两魂半,浑身筛糠,大汗淋漓。“太君说,老乡,我看你这个人不错,咱们交个朋友如何?问你叫什么名字?”听了翻译的话,六爪才稍微安心,赶紧回话,“我唤禾存绪。”“禾存绪兄弟,我今天要聘请你作我们的向导。合作好了,皇军会大大地奖赏你。你若是不老实从事,杀了杀了的!”皇军的抬举哪敢不从?六爪边点头边说:“我合作,我合作。”日军头目仰面大笑几声,伸拇指道:“大大的好!大大的好!听说贵村有个叫劳天送的大老艄,你能领我见见他吗?”天送心里不由打个激棱,但脸上毫无显露。在场的也都偷偷撇一眼天送,心里为他捏把汗。放在一般人身上,是会保护天送的,起码打个马虎眼。而禾存绪只犹豫了一瞬,就指着旁边的天送说:“他就是大老艄劳天送。”天送牙关紧咬,恨不得将这个败类立马扔进黄河!六爪有码牌赌博嫖女人的嗜好。他晓得天送为人大方,曾多次赌光了钱跟天送去借,天送只要身上有也就借给他,他却从来不还。眼下却恩将仇报,天送能不气得咬牙切齿吗?日军头目立即将目光瞪向劳天送,说道:“噢!这正应了你们中国人的古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劳天送,你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有缘相识,真是万幸万幸!”天送摸不清日本人搞什么鬼,回射出锐利的目箭。鬼子头目又转向六爪:“禾存绪,你的,大大的老实!我要你再帮一个忙。你带上我的人去村里再找十个年青艄公,明白明白的?”六爪听了翻译翻过的话,苦不堪言,可又不敢不从,磨磨蹭蹭背上搭链就走。鬼子要他将搭链放下,他只好无奈地空手领着半数日军进村。其余鬼子在渡口等待。不一会儿,便听见村子里传出疯狂的狗吠,还响了几声枪。
过了大约一个钟点,鬼子押着十数名青壮男子出村,向河滩走来,后头跟着老人女人娃娃一大帮。日军头目从渡口被围的人员中挑出十几个与带出村的人会合一起,然后和颜悦色地对这二十来个一脸迷茫的青壮年汉子言道:“诸位艄公老乡们,你们不用害怕,也不用担心,皇军只不过想借用借用你们的力气和技术,完成一项重大工作!任务一旦告捷,皇军会大大地优待你们,给你们大肉吃,给你们美酒喝,给你们好女人睡,给你们金银财宝,这可是做梦也寻不见的美事啊!好啦,现在出发!”说完,走至天送面前,“劳天送,你是大老艄,你领头,他们都得听你的!”鬼子将每个人的胳膊捆在一条长绳上,连成长长的人串,在明晃晃的刺刀逼使下,沿河岸向上游进发。禾存绪是最后一名被拴在绳索上的。他以为他立了功,皇军会照顾他,背起搭链苦丧着脸哀求鬼子头目:“太君,我实在不会扳船,我我,我就不用去了吧。”鬼子头目笑笑说,“哎,我俩交朋友了,你自然要跟上。向导的工作你还没完成嘛!”他抓过他肩上圆鼓鼓的搭链,一使劲扔进滔滔黄河。六爪心疼地直挤眉裂嘴,心里狠狠骂道,“小鬼子狗杂种,狼心狗肺的东西,我日死你老娘!日死你全家老小……”他屁腚挨了一枪托,才老老实实上路。初夏的河风将身后老少村民的哭喊呼叫刮进他的耳朵,其中必定有他的婆姨和儿女。他不忍地回头望望,屁腚又挨了一枪托,心里不是滋味。
日军为这次渡河西犯作了充分准备。事先往军渡调集四千余名日伪军,火炮七门,重机枪二十挺。组织丈八木船五条,橡皮舟十三只。由驻柳林的师团长岗茨孝郎亲自坐镇指挥。为确保五条木船摆渡顺利,提前一天从附近各村软硬兼施抓来四十名艄公,其中有老河底二十余名。日本人在河畔支起三个帆布帐篷,让艄公们在里面休息过夜。每个帐篷设两名岗哨,另外还有流动哨不定时巡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