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劳王氏六十诞辰这日,唐金蕊生下了第三胎。这真是喜上添喜,忙里加忙。由于第二胎请本地接生婆接生,使一个胖乎乎的女婴夭折,所以这次天送请了八路军河防部队医疗站的范医生接生。范医生是个没结过婚的女娃,军帽下压俩短辫儿,做这活却做得利索。她穿白大褂,戴大口罩,手上戴胶皮手套,使用明晃晃的消毒用具,完全是新法接生。孕妇既不痛苦,速度还快,站在一旁的劳王氏劳天心都看呆了。金蕊皱起眉头猛一使劲,遂着羊水涌出,一个肉墩墩的男婴落地。范医生提起婴儿双脚在小屁股蛋上拍两下,婴儿哇的哭出声来。雄亮的啼哭说明婴儿很健壮。范医生裹好婴儿,抱给母亲观看,金蕊甜甜地笑了。天心荷出两条红腰带给了劳王氏一条,将另一条往金蕊腰里系。范医生问:“这是干什么用?”劳王氏说:“老人传下来的规矩,媳妇生下娃婆婆和媳妇都要系上红腰带,能避邪。”范医生笑笑说:“这没用。注意讲卫生比你系红腰带强!”收拾好用具又说,“给她熬点鸡汤,催催奶。”劳王氏递给范医生一个红纸包,范医生不收,拎起印有红十字的卫生箱告辞出窑。劳天送将范医生送出大院,折回后进到自己窑里看了看他新出生的儿子,喜不自禁:“哎呀,又是个臭小子!”天心说:“不想要给我!”天送说:“你问妈,咱妈愿意你就抱走。”劳王氏说:“只要是长牛牛的,十个二十个我也不嫌多!”一家人都乐了。天利引着三岁的涛涛撩起门帘走进,一边说着:“涛涛,快来看你的小弟弟!”天送就往出轰他们:“去去去,这窑里不许你们进!”
因为住在一个院里,劳天心如今倒成了这个家的主妇。她让妈守着金蕊,让天送到灶房帮厨子拾掇母亲花甲大寿的饭菜,派天利去把二哥两口唤过来(天庆结婚后就搬出去住了),自己则跟天顺到大门口粘贴“喜帖”。姊弟俩将一块二寸见方的红纸贴在大门左侧,又在门框上方插两根干草,这都是生男孩的表示。刚要返回,有一个背搭链的瞎子老汉点掇着手中的摸路杆杆来到门前,三弦的上半截从搭链口露出,看得出像个说书的。老汉面目清癯,眉骨高隆,山羊胡花白,但精神头蛮好。他感觉到门口有人,彬彬有礼地问道:“请问大姐,有个唤劳天送的可否住在这哒?”天心说:“对对,他就在家,跟我来吧!”老汉跟着进了院子。天顺喊:“黑虎哥,有人寻你!”天送出来一看,惊喜地迎了前去:“岳父来了!你可真会选日子!”天心听黑虎哥喊岳父,晓得是驰名骑河两岸的小神仙唐中玄,不仅肃然起敬。唐中玄道:“我算出你家今日有喜,专程前来恭贺。”老人其实是带着徒弟在岳家川说书,趁机独个拐过来看闺女。自天送把家搬到沟岔,他这是头一回来。天送说:“岳父不愧是小神仙,今日我妈过花甲,凑巧你闺女生了僖儿。你这一来,就三喜临门了!”唐中玄说:“我只算出一喜,没想到是三喜,看来我更是来对了!”劳王氏也闻讯出到院里,喜着说:“唷,亲家公来了,快回家里坐。”唐中玄风趣地道:“是亲家母吧,我是专为你的花甲寿诞说书来了!祝你寿比南山。”劳王氏说:“我可不活那么长,让人讨厌!歇下来你还是给你外甥子说场书吧!”唐中玄被引着先看望闺女。金蕊眼里擒着泪说:“爹,你还能想起人家?”唐中玄道:“看你说的,我忘了谁也忘不了我家闺女。”他从搭链里掏出七尺花红布说:“你瞅,我还给外甥带了当姥爷的接生礼。不过早了两日,应该是第三天给。”劳王氏说:“这没甚。有姥爷这份心意,我孙子福分大着哩!”父女俩又说了一会儿话,唐中玄就去了劳王氏的窑里歇息。
天送总爱跟这位说书的岳父聊。岳父不仅说话风趣,肚子里装的事情还多。他经常走南闯北闻多识广,好像天底下没有他不晓得的事情。他给天送讲了日本人没几日蹦达头了,出不了今年年底就会从中国滚蛋。他还说日本人滚了中国还有一场大乱,不过大乱过后就会有大治。这都是推背图推出来的,不会错。天送问:“将来谁能掌天下?”唐中玄道:“朱毛。这也是天意。蒋介石虽然有领袖天分、雄才大略,但独夫众叛、民心有失、天意难违。朱毛周围笼络了一批旷世贤才,故而天下必得。古人云,得天下者必先得人才。汉高祖刘邦、唐太宗李世民、明太祖朱元璋、清太宗皇太极莫不是如此。”歇歇喝几口水,又说,“我是姑妄言之,你就姑妄听之,不必当真。不过天送,不管是谁执掌朝政,你只管扳你的船就行。官场饭不好吃,你就少往里头搀和。我想你也不会。”天送琢磨着岳父话中的意思,慎独自个是不是搀和进去了。唐中玄讲了讲近来碛口的情形,应天送提问,就又说起庄帮主家的状况。庄帮主自前年驼帮遭瘟疫后,率全家回了他的老家圪台峪。临走把庄府的宅院及花园全送给了八路军120师。儿子聪力跟老子打别扭,留在碛口做生意,做了几个月赔本买卖也回了老家。据说庄耐贵回去盖了一所院子,置了百十来亩的家产,日子过得挺不错。天送问:“你晓得他闺女的情况吗?”唐中玄说:“你说的是聪慧吧?好像没走。她那个男人不愿意跟庄帮主回老家,就在碛口赁了两间房子住。聪慧仍在教会学堂教书,男人在抗日县政府做事,偶尔回去一下。”聊着聊着,天送就发现门口和窗外挤了许多人朝里观望。一问尚知,乡邻们听说小神仙来了,都想一睹“仙”颜;更想让小神仙算算命相,因为方圆百里黄河两畔的老乡都晓得小神仙算命极准,料事如神。小神仙不顾劳累不嫌麻烦,破例为人们免费批八字。也算是为主家的喜日布施吧!人们就排着队往进进。男的女的老契契年轻的都有。每个人走到跟前,报上生辰八字,唐中玄掐指默思片刻,就给你说上三五句、七八句,顶多十来句就说透你一生的命运如何以及祸福凶吉。算过命的人就欣喜而归。在这种场合小神仙一般说好听的话多;除非你眼下就有躲不过的大祸,他才指给你。一直算到晌午饭时,人潮才渐渐退去。这时,劳应山走了进来。
劳应山自年始冬里来到沟岔,经过几个月的疗养,腿伤已基本痊愈。黄河贸易公司的于主任对他格外关照,专门腾出两眼窑洞供他全家居住。生活上也尽量帮他。应山闲在家里,免不了跟玛瑙殴气,就琢磨着干点什么养家。冬去春归。七九河开,八九雁来,眼看黄河里又能流船了。他想来想去,还是跟着天送干老本行吧!黄河公司与天送居住的妹夫家隔着一条沟。应山既不知天送妈过寿,更不晓天送婆姨生娃,翻过沟,趴上坡,蒙蒙董董撞进院子,见一派热闹气氛,方得知有两大喜事。应山说:“天送,你小子真不够朋友!这大的事不跟老兄打个招呼,让我空着手进来,多不好意思!”天送说:“自家人,何必客气!寻我有甚事?”应山说:“想跟你扳船,等你忙过去再说吧!”天送介绍道:“这是我岳父,你也认认。”应山立即眉飞色舞,惊曰:“喔!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小神仙的大名我早听说了,今日得见,幸运之至!”唐中玄淡然道:“不敢当,不敢当,鄙人不过是个说书的盲老汉而已。”天心撩起门帘喊吃饭,应山便告辞离去。唐中玄哀然说道:“天送,我要对你说句不中听的话。将才你这位朋友不出三年必有灭顶之灾!”天送惊得脊梁骨透凉、头发扎直,“你的话当真?”“八九不离十。”“岳父,有没有消灾避祸之法?”唐中玄叹曰:“唉,卦书上说,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靠。是祸躲不过,有福跑不了。人生遂缘,谁也奈何不了哇!”天送心上蒙了一层难以名状的阴翳。
唐中玄吃完天送妈的寿面,就在院子里设场说书。说的是他拿手段子《玉钗记》。早春的气候乍寒料峭,晌午的阳婆照下也够暖融融的。来听书的人络绎不绝,一会儿就把院子憋满了。窑顶墙头站立的都是。金蕊躺在炕上,听着从窗外传进来的铮铮作响的爹的三弦演奏,思绪不由回到当年跟着爹走南闯北的说书岁月。那种行迹无定、百家饭糊口的江湖生活,怪让人留恋的。她只想再跟爹搭班说上一回,可惜刚生养了不能出去。这时天心走进来说:“嫂子,你爹算命算得好,书也说得好,他可真是个神人啊!”金蕊说:“神不神的要咋哩?逗人家哭,逗人家笑,不过是伺候人的苦命活计。”天心道:“看嫂子说的,俗话说,人抬人贵哩!受众人抬举不就是福气嘛!”顿顿又说,“诶,你爹可还没给我算命哩,将才光顾仅别人了。你别忘了!”金蕊不屑地说:“其实让人算命没一点意思。说你命好要咋?说你命赖要咋?整天背上沉包袱过日月,多累人!按我说,还是稀里糊涂过好,撞上甚运气算甚运气,走到哪哒说哪哒话。”“嫂子说的也是个歌。”两人闲叨屑着,就听见院里散了场。唐中玄执意不留宿,说夜晚岳家川还有一场书,不敢耽搁。日头快押山的时候,小神仙告别女儿上路了,天送让弟弟天庆送岳父回岳家川。紧接着,家里就发生了一桩不愉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