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气格外地冷！而斗争会偏偏要选在黄河滩进行。
不知工作队抽了哪股筋！凡能走动的人都必须参加会！这是命令，违者罚斗，谁敢不从？日光被灰云遮盖，天色雾蒙蒙的。
河套的朔风卷挟着黄沙往人们身上脸上摔打，人们只好像乌龟一样缩首以背抵挡。高圪塄充台，谭队长不惧冷不怕风，立在台上挥舞着拳头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讲。
风吞噬掉他的言词，与会老乡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工作队的保密工作也非常到家，群众到现在不晓得要斗谁。谭队长讲完话，民兵押上两个斗争对象。一个胸前的纸牌上写着“地主阶级帮凶、坏分子劳天起”，另一个胸前的纸牌上写着“日本走狗、大汉奸劳应山”。
禾山豹禾震江就带头猛呼口号：“打倒坏分子劳天起！”“打倒汉奸劳应山！”……劳天送惊愕的程度无异于白日见鬼！他的头发都支棱起来，上牙咬住下嘴唇都快咬出了血。他气愤地绕过人群，跳上土圪塄寻见谭队长就悻悻然道：“你是谭队长？我唤劳天送，我要向你反映个意见！”谭队长是个细高条长脖子后生，戴一付白边眼镜，面目清秀，文质彬彬，不像是胡作非为的人。谭笑了笑和蔼地说：“哦，劳天送，听说了，你是有名的大老艄啊！有什么意见？咱们去一边谈。”
他与工作队的人交待了几句就和天送一起走到一株柳树旁说话。天送气呼呼道：“你们斗这两个人太不应该！请你马上把会停下来！”谭队长脸上飘过一丝不悦，但没生气，“说说你的理由好吗？”“劳应山干柳工队的后期，帮助八路军黄河贸易公司购买过许多紧缺物资。打雪花垣据点时，劳应山作过内应，率领他的部下反正。武工队的狄队长当着他们的面说过，你们在这次战斗中立了功，过去的问题就一笔勾销了！谭队长，你了解不了解这些情况？”听了天送的叙述，谭队长并无惊讶状，而是显出一种淡然，“也不能说我不了解。可是口说无凭，有什么证据呢？”
“我当时就在场，我可以证明！”“我怎能相信你一个人的话呢！我要的是文字证据！”“你，你……”天送气蒙了，不知该说甚。谭队长接着说：“我们听的是广大群众的意见，贫雇农群众对他的问题反应强烈，我们怎能不闻不问呢？实在说，像劳应山这种罪恶累累的大汉奸早就应该得到惩治，可是至今让他逍遥法外让人不可思议！我们今天补上这一课，以平民愤。”往常说，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今日却颠倒过来了。天送急不择语，怒视而吼：“你放的是狗臭屁！”谭队长面露愠色，“劳天送同志，你怎么骂人呢？”天送道：“我，我……”他想说我还想揍你小子哩，但念其是工作队人又咽进肚里，“你们凭甚斗人家劳天起？”“他的问题显而易见吗！他是二战区派的村长，与老地主劳天晨穿一条裤子，勾结反动派杀害共产党员，这样的人群众要求出出气，为什么不可以呢？”“杀害共产党你指的是禾享福？”“大概是的。”“老天爷！老河底有党的组织，你们怎能不向党组织了解光听群众瞎说哩！禾享福是党的叛徒，处决他是上级党组织的决定，你们这是颠倒黑白冤枉好人呀！”谭队长心里轰然一震，但表现得却很平静，显然他怕失掉面子，“谁能相信你说的不是假话呢？在看不到证据以前我至少不能压制群众的斗争积极性；再说了，长期以来我们党的基层组织确实混进为数不少的地富出身人员，他们坚持地主阶级立场，与人民为敌。根据上级指示精神，这也是这次运动中需要解决的问题之一……”
天送只觉得脑袋憋胀得生疼，嗡嗡作响，谭队长后来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他捏紧拳头，只想狠狠教训一通眼前这个细高条的胡搅蛮缠的文弱小子，心想，共产党里竟然也出这种昏庸之辈无赖之徒！他的拳头终没出击，只是狠狠刺长脖子后生一眼，嘴里喷出俩字：“混帐！”便转身离去。
他径直趴上后山，去拾溪村寻党的总支书记车急牛索取证据。不料，车急牛也是同样命运。车由于出身富农，正被关在一眼窑洞里隔离审查，门口有民兵把守，外人一律不得会见。天送费尽口舌，仍见不上车的面。他一气之下，离开拾溪，直奔县城。走了一天一夜，赶到县上，累得精疲力尽。天送在玉朋那里歇一宿（这时玉朋分配到一个县供销部门负责），就去打听当年武工队狄明广队长的下落。在县政府问来问去说法不一。有人说他随军走了；有人说他牺牲了；反正此人已不在县里。再去寻当年的抗联主任徐家盈，回答是徐主任已调往其它县任职。最后，他不得不闯进县委组织部反映意见。组织部一位年轻干部态度蛮好地记下了他所说的一切，写完后不表态，只是对他说：“劳同志，你先回去吧！我会把你反映的问题如实汇报，请有关方面尽快了解处理。”天送怀着一丝希望告别玉朋和妹子黑女，怅然踏上返程。
离家四五天，村里发生的事令他伤感不已！听家里人说，那日在黄河滩召开的斗争会是土改斗争以来最疯狂的一次。在以禾山豹为首的农会骨干的鼓动下，几乎在抗战时期所有受日本人遭害的家人都上了手；他们手持扁担镢把将对日本人的一腔仇恨狠劲地在劳应山身上发泄；以至劳应山被打得血肉模糊毙命多时，仍有扁担雨点般在他身上捶击。
斗劳天起时，人们没有像对劳应山那样的愤怒，山豹就预先发动了猴猴老爹、变变的肥猪丈夫等一帮泄私愤者，经过一番声泪俱下的控诉，挥棒齐上。天起顿时被乱棍打爬下。善良的人们敢怒而不敢言。后来在谭队长的制止下，劳天起才幸免于死。不过伤得不轻，是被家里人抬回去的。劳天送像欠下一笔永远无法偿还的命债，心里感到难过得要命！“应山同志，你的功劳应该说比别人更大。所以说旧帐就更不必清算了！天送是老党员，他可以作证……回老河底让天送护送，把情况向当地党组织说明一下……”当年狄队长的话语如此清晰地在他耳边回响，他愤怒地想去寻谭队长揍狗日一顿，可人已死了，揍他还有甚用？他痛苦地扑在炕上呜呜大哭，像老牛吼。金蕊以为出了甚事，忙进窑慌慌地问：“他爹，你怎的啦？哪哒难过哩？”天送坐起身子，使衣袖擦着泪，“我活得还算甚人！我真是没用！”金蕊明白了男人的心思，劝慰道：“我晓得你是为了应山的死，可这事由不了你呀！你为他也算尽了力，别有甚过意不去的。谁整死人家，将来谁去给人家平冤！”天送道：“话是这么说，我毕竟给人家作过担保的，再说……”
院子里忽然响起女人的尖叫，凶险可怖。天送急出家门察看。天那！披头散发的罗玛瑙脸上黑一道白一道，赤着腿脚，穿一件吊吊挂挂的破大氅，腰里系根麻绳，活像刚从坟茔钻出来的女鬼！她是独个闯进这个她再熟悉不过的院子的。一见到天送就嘶声叫唤着猛地冲了过去，“黑虎小儿！你还我男人！你赔我家应山……”她的手非常之快，天送也没有防范，她照着他的脸抠一把，天送的黑脸庞立即出现四道血痕。这时，金蕊、天庆两口、天顺、天利、劳王氏领着两个孙子都从各自的窑里出来了。天庆和金蕊赶紧去拉玛瑙，玛瑙的疯劲儿大的不可想象，死拽住天送的衣襟不放，狂喊不止，“黑了心肝的劳天送！你的良心叫狗吃啦？狼叼啦？不是你三番五次去勾我家男人，他能跟你回来吗？你跟我说清楚，你为甚要让人把他打死？他还是不是汉奸？他白投降啦……”又有天顺天利上手，仍然拖不开玛瑙。小洪洪吓得将脸埋在奶奶怀里直哭。十三岁的福女跑来解了危。她挤进人堆抓住玛瑙的胳膊凶脸喝道：“妈，谁叫你出来的！快回去！”玛瑙顺从地松脱天送的衣裳，然后就哈哈笑道：“老乡们，同胞们，你们晓得不？我有俩男人啊！你们打死一圪且，我还有一圪且！哈哈哈哈，可笑死人了……”福女向天送及其家人投一瞥仇恨的目光，牵着妈走出院子。
玛瑙自应山被打死后就神经失常。时哭时笑，胡言乱语，一日里平静不了半天。有一回一丝不挂就跑到街上可着嗓子吆喝：“应山——你回来吧！应山——你撂下我娘儿们不管啦！你独自个享清福去啦……”乡邻们鄙夷她是汉奸的婆娘，加上破鞋女人的名声，就很少有人理睬她。娃娃们则成群结队嘻嘻哈哈撵着她看西洋镜，有的还扔石子荷树枝捅撩拨挑逗。栖惶了福女和幼小的弟弟，他们从此就看守着疯妈，再不许妈出门。福女要是出去拣柴禾什么的，就把门锁上。这日后晌小弟兔兔不在家，福女上了一趟茅厕回来妈就不见了，才惹出这场大闹天送家的事。天送虽说受了一场冤枉的卷骂，脸上还挂了彩，可他能够理解；心里反而越发地觉着不安；觉着应山遗留的孤儿寡母一家无依无靠的可怜；更何况福女还是自己的骨血！他怎么想怎么觉着自己有责任供养这一家；直至应山的娃长大成人。憋了好几天，天送才在一日夜里做那事时把这一想法说给金蕊，问金蕊情愿不？金蕊真是个好老婆！她的心胸宽展的像平川大海，好像能包容下世上的一切！她非但不忌妒不担心他的前一个婆姨，还说她也有同样想法。夫妻俩不谋而合。天送感动地直在她身上使劲，猛捣，金蕊受用地“亲哥呃！亲哥呃！好受死了！”一声一声地呻吟，像唱歌一样好听。
翌日清晨，金蕊就挖了三十斤小米装了一篮子萝卜让天顺给玛瑙家送去。天顺脾气古怪，有点像他爹拐把艄。他不听嫂子的吩咐倒也罢了，还将这一举动告诉了奶奶。害得劳王氏狠狠训斥了天送一顿！卷天送是“吃撑的！”是“有钱没处花啦？”是“猫逮老鼠，多管闲事！”是“好了疮疤忘了疼！”天送只能规规矩矩地听着。应该说，劳王氏还从来没这么气怒地斥卷过黑虎儿，她是中玛瑙的气，一提起这贱货她就怒火中烧！她恨不得她早点死，还接济她哩，有吃的喂狗也不予那骚货！在这种情况下，金蕊只好等到黑间让天利偷偷背上东西送去。天利从小脾气温顺，做事认真，办事可靠，为人秉正厚诚，性格遂了大哥天送。又过了一日，劳天爱带着九岁的女儿芬芬回了娘家。天爱一付憔悴精瘦的样子使母亲劳王氏心疼不已，她带来消息更把天送推向迷惑不解、忧心忡忡的境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