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后晌有临县一条满载人丁的船流了下来,船上乘坐的全是某道情剧团演员,打算去下游的石楼县演出。也许是老艄不熟悉这一带河路,船经老河底渡口下面的流沟碛(亦称小大同碛,暗礁多水流急)时,搁浅在一块硕大的礁石上。四周是滚滚激浪,船却动不了窝儿,艄公们想了多少法就是把船弄不走。剧团领导心急火燎怕耽误演出,演员们则吓得吱哇乱叫。遇难的船只终被下地动弹的老河底村民发现,就赶紧回村吆喝人。老河底人向来厚道,只要是黄河里发生事,都会一呼百应争先救人。有一年一条赶庙会的船由于载人过多翻在河里,船上坐的大多是陕西人。老河底的后生汉子们听说后纷纷扑进河抢救,不但救起众多人生还,连淹死的尸首全都捞了出来。不大会儿功夫,陆续赶来一群艄公跳下冰凉的河水急向搁浅的船只凫去。其中有天起震海天庆等不少有经验的艄公。由于船体周围都是深水,推船没法立站,背船使不上劲,众多人折腾了半天,仍如同老虎吃天没法下嘴。最后来到的是天送和小儿子有家。天送一生好强,乐于扶困救危。一见这种情况,立马要退衣下水。有家拦住了他,“爹,水太冰,你在这哒指挥,我过去看看。”有家撒水凫到船跟前回头一望,年迈的老爹已经跟着游了过来。天送抹一把皱巴巴脸上的黄汤,听天庆们说了一下情况,就趴上了木船。他顺船沿走了一圈,细心观察了水势及周围河床的状况——他有这个本事,能凭借水面的浪花和流速判断河的深浅以及河底下的礁石分布——心里就有了底,遂之就想出移动船只的可行办法。本船的艄公大都以鄙视的目光瞧着这位通身黑乎乎的老汉,泡在河里的老河底人则眼巴巴地等着黑虎大老艄的好主意。而天送老人的法子并不用这么多人。他从船上老艄的手里要过蹬杆,心想,我要让你们这帮蠢货见识见识老汉的厉害!他站立船尾,将蹬杆插进急流,顶在河底的礁石上,然后走到船的左舷,前后脚分岔蹬住帮沿,使右肩扛住蹬杆的丁字头,便开始加力。船上船下的艄公立即看出天送的意图,他是想凭借独个的力气用蹬杆将船顶走。哪有那么容易?别说你一个老汉,壮后生也撑不动;而且这种方法已有人试过,没人相信他会成功!天庆则更担心大哥出事,大哥毕竟老了,他年轻时还差不多,急喊:“大哥,你放下,我来!”天送没理睬二弟,只管悠悠地用劲。他有经验,更有信心!在众目睽睽下,在“千万小心”的呼号声中,他不服输不服老,他不能下软蛋!他要在这么多人面前争回黑虎老艄的名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年轻时力大过人,能一个人同时扳动两扇腰棹。他要把长久在河上积淀的所有力气都挖掘出来;哪怕用了这一回立马死去!他憋足一口气不放,脸憋紫了,憋黑了,额头鬓角耳后脖颈所有露出青筋的地方都骨出圆滚的蚯蚓。一秒两秒……一分两分……渐渐地,他的前后脚开始倒步,几乎与船舷平行的身子开始慢慢向前移动。随着他的倒步满载人丁的重船也缓缓后退。紧接着,天送又在船的右舷来一次。就这样,老天送凭着难以想象的韧劲和毅力硬硬用一根蹬杆将船一步步推下搁浅的礁石!所有人都为此惊叹不已!谁能想到这位年过古稀的老人会有如此大的神力?船上的演员齐都鼓掌欢呼,一双双敬佩的目光投向天送,并争着跟老人握手。船流动了,极度疲乏的天送猛然觉得心口难受,随即一口咸热的东西从胃腔涌向嘴里。他跳进河吐出那口东西,是鲜红的血。若不是有着在黄河浪涛中如履平地的本事,他今日非叫无情的河浪卷走不可。他挣扎地趴上岸,坐在沙滩浑身像要散架。天庆天起有家们看他气色不好,就一起架着老人回了家。被救的剧团觉着过意不去,于翌年正月专门来老河底白演了两场。不过,此时的天送已经病倒在炕上。
天送的身体是当年冬天过完金蕊的周年垮倒的。当然与那次救船用力过大有关,但主因还是精神的抑郁。毛病出在胃上。肚子疼,打饱嗝,恶心,吐酸水,发低烧,浑身无力。请禾步璋老大夫诊治,说是胃里受了风寒。吃了十几付药,病情有所缓解。到第二年春起,病情又加重了。肚疼起来疼得浑身冒汗,吐得已不是酸水,而是一种暗红色的像黄酱似的东西。还拉黑屎。饭量减少,人也开始消瘦。五月庙会正是他犯病的时候,来探望他的亲戚们无不为他的病焦虑,都劝他去县医院好好检查一下。正巧,禾秀才的三小子禾步彦从省城回来了,天庆就把这位文质彬彬仪表堂堂的大夫请到了家。
禾秀才在世时常为他家老三自豪。禾步彦解放前被父亲送进省城念高中,1953年毕业于山西大学医学院,分配到山西省中医研究所。令老子引以自豪的是三儿步彦不仅是老河底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毕业生;还是五六十年代在省里屈指可数的中西医贯通的年轻一代内科专家。文革中因出身地富曾被打成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挨批斗受迫害。没过几年,又名声大噪。经常被接到这儿接到哪儿给省里的头头或部队首长看病。平民百姓没有门路是无缘见到禾大夫尊颜的。解放后受家庭成分不好的影响他极少回老家。仅在1956年回过一趟,这回算是第二趟。倒是禾秀才断不了去太原住上些日子,与老三交流交流医学方面的学问。令步彦深为遗憾的是老爹去世那年没能亲自回来治丧;当时他正在外地出差。此次探家一方面见见家乡的亲人,同时也有给父亲过周年的意思。
禾步彦对劳天送还是小时的印象。虽然几十年未曾谋面,但他对他并不陌生。父亲每次去他那里都要谈起黑虎老艄的传奇故事。在步彦的心目中早已建立起令他尊敬和仰慕的大老艄形象。“天送大哥,你就是不让人去叫,我也要来看你的。”步彦说话绵软亲切,普通话里残留着家乡口音。他坐在天送跟前,天送就觉得舒坦了许多,“老三,能见上你我真高兴!”“我常听爹说起你,我爹把你当他的忘年交看呢!”“是着哩,我和你爹说得来。我俩坐到一搭就有拉不完的话。”未曾诊病,两人倒老朋友似的闲聊起来,一家的亲朋家人蛮有兴趣地在一旁静静听着。“老三,你如今不是一般人物哩!听说你在省上名气很大,省长书记都寻你治病。你可给咱老河底长大脸了!”禾步彦摘下金边眼镜仔细地擦拭着,“大哥,快别这么说。你大老艄的名气也不比我小,各干一行嘛!不过名气再大顶什么用?顶不了饭吃,替不了生病。”“是着哩,是着哩,你说得不差!”“我就晓得一条,学点真本事好好给人治病。官话说,叫为人民服务;俗话说,叫治病救人。说到底,咱不过是个看病的医生,多治好几个人比甚都强,其它都是假的!”“你可真不亏是禾秀才的儿子,好德行好德行!我就喜爱这样的人!”“我爹一辈子行善,落了个那结果。不过我不为他后悔。我非常欣赏你送他的那付挽联。秀才无秀绩谁不敬呼,善人有善报何其悲也。写得好,写得好!没想到黄河老艄还满有文才哩!”“瞎凑哩,不成体统!”“我爹说你小时候记性超人,要是念了书也不得了呢!”“兀时不是现在,念下书也不顶用。你爹倒是对咱挺器重,说他的私塾不收我的钱,可是我爷爷心里过不去。再说,我当时对念书没兴趣,就想扳船。”老哥儿俩又聊了会儿老河底的事,步彦便开始给天送诊病。问过病历切过脉,当下就掏出钢笔和处方纸开了方子。“大哥,我劝你最好去太原检查一下,就去我那里就行。有些病没有仪器是不好确诊的。这付方子你暂且先吃着,看看效果。回头见,我在太原等你。”禾步彦告别天送走出院子,才对送他的天庆天利说:“你哥的病不是好病,十有八九是恶性肿瘤,也就是通常说的癌症。不过,你们先别告诉他。让他尽快上太原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