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蘅看了她半晌,直到苏辛觉得颈后汗毛直竖方罢。他轻叹了声,伸手解下身上长袍,向床边镂空雕花鸟的高架子上一搭,便倒在了苏辛的床里侧。
一切发生得太快,苏辛根本来不及反应,竟觉得他这番一气呵成的动作使得是行云流水、赏心悦目。末了,当他叹一声:“睡吧。”她方知晓如此情况,又与她最初的想愿南辕北辙了。
她三两步走上前,伸手使劲拽他,“喂!你干嘛又睡我床?”
“也是我的床。”
苏辛脸红,“呸!无赖!”
晋蘅反手一拉便将她卷在被子里,声音颇为疲惫,“别闹了。我今晚不是很高兴。”
苏辛被他连带被子一起抱着,脸上红得更为鲜艳,心跳也有些乱。她觉出了那混乱的节奏,开始不安起来。她使劲推他,挣扎地在被子里呜呜地道:“你放开我!”
晋蘅皱眉,忽地也钻进被中,擒住苏辛双肩,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苏辛一霎时便静了下来,感觉外头的月光映在他眼睛里,再投射到她的眼中,有种难以名状的震撼。
他定定地看着她,她的脑子里不自禁地便想到了某些仿似梦里的雨丝云片。待得又似清醒之后,她在心里问自己:“不知那晚他可曾也这般看着我?”似乎那夜的月亮比今日更明,映在他眼里理当更好看才是……
“你想把人都吵起来?”
他没来由的一句话拉回了苏辛愈渐飘远的思绪,小脸儿不由更红,她自己都觉着火辣辣的,因着屋里的黑沉才没显露出来。
眼睛瞪圆,却还未待开口,苏辛便又一次皱眉皱脸儿想找地缝儿钻了——她肚子“咕噜噜”响了……她茶水灌多了……
晋蘅先是一愣,旋即低沉沉一笑,手覆上她肚子,轻按了按,忍笑道:“还没饱?”
苏辛大窘,慌忙拉开他的手,“别乱碰!”
晋蘅一怔,忽地俯低身子,头埋在她颈侧,将大半重量悉数压给她,轻道:“只是按按肚子而已,我规矩得紧。”
苏辛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不知是因他太重还是因她心跳得太快,不觉一慌,便狠命挣了起来,边挣边道:“规矩你个大头鬼!”
晋蘅轻“哼”一声,听在苏辛耳里却是一阵酥意,慌得立时顿住,却听他道:“你再挣就休怪我真不规矩!”
两厢一时无言,屋子里静得只剩下二人的心跳声,不知为何,竟是愈跳愈急。忽地一声窗响,竟是夜里变天、起了风。那扇窗晋蘅刚刚只是松松地关上,不想被此时的大风一吹,竟猛地开了个彻底,两扇窗叶拍在壁上,开开阖阖,响声起了又灭,灭了复起,“咣咣啷啷”、“吱吱呀呀”个不停。
二人这才各自将心思拉转,却又蓦地听闻一阵急急的敲门声。一个丫头在喊:“姑娘?苏姑娘?苏姑娘可在房里?”
苏辛一惊,慌忙应道:“在、在,我在。”
那丫头定了定神,才问道:“屋里可有什么事?”
苏辛也整了整思绪,定了定心神,稳住声调道:“没事儿,就是窗子没关好被吹开了。现下我已关好,你去睡吧。”
那丫头应了声“是”,方才走开。
苏辛惊得浑身冷汗,怒瞪向仍盯着她瞧的某人,“看什么看?下去关窗去!”
晋蘅收回目光,也不跟她辩,直接便翻身下床,关好了窗子又一跃躺在她里侧,自觉将手搭在她腰间,另一只手拭了拭她脸上的薄汗,“什么大不了,吓成这样。”
苏辛觉得无力得很,也懒待跟他争辩,她需要反思一下刚刚是什么情况,她是因为没有经验呢还是只是因为是他……
见她不说话,晋蘅瞧了瞧她脸色,自顾自道:“原是打算让你打消你那通歪念的,不想十五弟和李员外家竟都名不副实。”
苏辛费力地在脑子里转了转他话中的意思,方才道:“事实便是如此,谈不上什么‘名不副实’。”见他一脸不愉,侧转向他,又道:“你十五弟家是王公贵族,里头名利恩怨,自然最是复杂,即使外表和睦,也定是装出来的,你今日不是正看见?姓李的是富户,虽差了许多,却也一样勾心斗角,因是平民,或许还少了许多避讳顾忌,你争我夺起来许更是明摆着的刀光剑影。那李夫人是个懦弱认命的人,心里定是不安焦虑得很,所以才满屋子的烛火通明,许是怕自己在黑暗里孤单冷清。主母这样,传到外人耳朵里,自然就是贤惠识礼、体恤夫婿又能容人了。”说着一叹,“只是她心里的苦,又何人得知呢?如此过一世,岂不可怜?”
见晋蘅眉宇间凄然,似为所动,苏辛又重新拾回了奋斗目标,两只眼睛直放光,再接再厉道:“那吴丞相的千金也是,虽是明媒正娶、结发恩深,但终究做不得小十五心尖儿上的人,而她的整个世界却已注定只有小十五一人。如此不公平的命运压在她身上,也难怪她会变得刻薄跋扈。而那垂虹,虽得了小十五的心,却不得不受人欺凌、忍气吞声,谁知道哪一天那积压的委屈便会化为恨意,将最初的缱绻爱恋烧为灰烬?”
晋蘅的眉越皱越紧,苏辛却正谈到兴头上,兀自继续道:“若是小十五当初便只娶垂虹一人,夫唱妇随,夫妻和美,两厢情长,岂不幸福得多?也不会耽误了吴小姐,让她另觅良人,也与垂虹一般幸福,不是皆大欢喜?”说着扒上晋蘅手臂,离得越发近了些。
晋蘅皱眉甩开她,“什么‘小十五’?我十五弟名葭,你莫乱叫。且那吴丞相之女是五叔先为他定下的,他那时还未遇见垂虹。便是先遇上了垂虹,皇家宗室结姻,也须得有门第之别。”
苏辛已全部记起了自己的当前任务和目标,不去理会他口中的“门第之别”,顺着他道:“你与萧小姐却无‘门第之别’,天造地设、佳偶天成,那便不应让垂虹之事重演,你若怜她爱她,就应一心一意对她,不让她受委屈,更不能让她像李夫人般独自饮泣才是!”
晋蘅心下烦乱,只觉越听她言越是愤懑难当,终是忍不住怒道:“你作甚总这般嫌我!”
苏辛倒是愣住,不知他此言起自何端,一时无语,只是怔怔地瞧着他。
晋蘅顿觉无力,翻转身子不再看她,“睡吧。”
苏辛觉得他此番模样十足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又硬充好汉憋在心里不说一般,倒是弄得她有些不安起来,嗫嚅了半天,才轻若耳语地道:“我没嫌你啊。”
也不知晋蘅是否听到,只是觉着他的背似乎不再如刚刚僵硬,也许是决意要睡了?苏辛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生起一种想法,并在重新思考之前便已付诸行动——她将手臂搭在他腰上,也如他刚刚对她做的一般。然后轻道:“其实,我看你家更和睦。”
晋蘅半天没有回话,苏辛以为他已睡着了,刚欲把手收回,却蓦地被他按住,又顿了顿,他才道:“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他没说。正如刚刚那句“嫌我”,他心里未尽之言是“为何总将我推给别人?”这“不一样”之后的未尽之意又是如何,他也不愿,或者说“不敢”说出口。
那便只好由苏辛来猜。
苏辛还不算太笨,自然知道他的意思是指他并不爱他的那几个侍妾。所以他既然想说服她留下与萧子雅——或者还有那个墨莲——一道与他在一起,定是不能以她们做例子的。
那他如此,是否也说明他是喜欢她的呢?苏辛摇摇头,拒绝再往下想。喜欢很单纯,爱却很沉重。她还未感受过那令人生死以之的沉重,怎能就在这虽明丽却浅薄的喜欢中搁了浅呢?
她觉得她要对他进行再教育,首先要让他明了何为深沉的爱。虽然她自己也是个十足的门外汉。
“喂,我给你讲故事吧。”
“我不叫‘喂’。”
“计较那么多干嘛?知道在叫你不就好了?”
晋蘅默然。
“从前有个姑娘,她很想像男孩子们一样读书,于是千方百计说服了她爹娘,让他们同意她女扮男装……。”
“你感不感动?双双变蝴蝶了耶……。”
晋蘅无语了片刻,“荒谬。”
苏辛再接再厉,“再给你讲一个!那是一千八百年前,一条煞是可爱的小白蛇……。”
“怎么样?这回感动了吧?”苏辛说着打了个大哈欠。
晋蘅很认真地回过身看她,“若是换个说书的讲,或许会感动。”
苏辛眼睛大了大,“改天把那日那个红素逮来,我教她讲……。”话未毕已是缓缓阖了眼睛,沉入黑甜乡。
第二日,天光大亮了苏辛才猛地惊醒,坐起一看,却只有她一人。她记得昨晚说故事来着,不知有用无用,但这也算是潜移默化的教育,看那晋蘅不像是个粗鄙莽夫,应该有些效果才是!嗯,她要继续努力!
再见到晋蘅是在午膳时,他一脸愉悦,浅浅地笑着,一派明媚。苏辛险些以为是昨晚讲故事讲得好,令他龙心大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