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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攻守(1)

在庭州刺史府的后堂中,钱归南坐立不安地面对着敞开的屋门。堂外,阴霾重重的天空仍然毫不止歇地向下倾泻着雨水,一副密密实实的雨帘垂挂在门口,令人望而生畏。

钱归南从几上端起茶杯想喝一口,可是手抖得厉害,滚烫的茶水泼溅到他的手指上,钱归南吃痛,把茶盏狠狠地往几上砸去。茶水四溅,细瓷的杯盖滚落在青砖地上敲得粉碎。仆人听见响动,刚从门边蹑足而入,就被钱归南大喝一声:“滚!”那仆人吓得屁滚尿流地跑进雨中。

王迁两个时辰前就出发去伊州了,天气不好,他的行程会受到些阻碍,估计最快也要明天晚上才能到达伊州。此刻钱归南遥想着伊州的状况,难以摆脱焦虑恐惧的心情。虽然他已经给王迁详细布置了应对之策,而且还做了几手准备,但只要抬眼一望外面的大雨,钱归南就从内心深处感到不祥。他对自己的谋略一向很有信心,但这一次却每每如履薄冰、心惊肉跳,连绵不绝的大雨更加剧了他的不安,滂沱的雨声吵得他心烦意乱,似乎总有个声音在他耳边重复着:人力可逆,天道难违啊!

目前,钱归南还有件非常棘手的事情要处理:王迁奉命去抓狄景辉,结果却弄回来个李元芳,在正堂里等着刺史大人问话已经两个时辰了,而钱归南至今没有想好该如何面对他。这两个时辰里面,钱归南努力整理思绪,回想着自李元芳和狄景辉来到庭州以后发生的种种事件,越想越觉得蹊跷,似乎总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但又说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

现在,崔兴的先锋部队和林铮、狄仁杰的朝廷大军正在日夜兼程,向肃州挺进,钱归南几乎已经认定默啜必败了,他必须要利用所剩下不多的时间,为自己从这团乱麻中抽身而退做好充分的准备。当初钱归南不明不白、不情不愿地给拖上贼船,无非是抱着火中取栗的侥幸心,目前看来诸多盘算就要落空,能够自我保全就是上上签了,所以他才让王迁去抓捕狄景辉,倒不是要为难这位宰相大人的公子,只是想当张王牌捏在手中以防万一。哪想李元芳早发现有人监视,找来个面貌身材和狄景辉相仿的人,而庭州官府里真正认识狄景辉的只有钱归南和王迁,居然被他轻而易举地蒙混过去。

快到正午了,钱归南想来想去决定不再拖延,和李元芳当面对峙下也好,可以摸摸他的底细。于是他唤来手下,去将李校尉押,啊,不,是请来后堂攀谈。

时候不多,李元芳被带到后堂。因为刺史大人说的是请,两名兵卒一个头前引路,另一个还殷勤地给李元芳打着伞,可惜雨势太猛,进到后堂时,李元芳还是浑身湿透了。钱归南看着李元芳落汤鸡的样子,佯怒道:“你们怎么搞的?让李校尉淋成这样?”李元芳摆摆手:“没事,雨太大,他们也都淋湿了。”“呵呵,好,好,李校尉请坐吧。”

李元芳不动:“我还是站着吧。”钱归南看一眼他湿透的衣服,会意道:“哦,也是。咳,李校尉头一次来庭州,没想却碰上这百年一遇的涝灾,不巧,不巧啊。”啜一口香茶,他再次瞥了眼李元芳,故作关切地问:“李校尉怎么脸色不太好?这天气反常,人就容易生病,我听属下说李校尉在巴扎上日夜操劳,可得多注意身体才是。”李元芳淡淡地道:“钱大人布置下来的任务,卑职即使日夜劳作也无法周全,实在没有闲暇注意身体。”

钱归南脸色变了变,本来只不过想套套近乎,李元芳却回答得针锋相对,钱归南嘿嘿一笑,正打算置之不理,哪知李元芳紧接着又开口了:“钱大人,说到天气反常容易生病,我正有件事情要禀报钱大人。”“哦,什么事?”钱归南的心里格登一下,就听李元芳说:“钱大人,卑职这两天在巴扎上发现有些商贩病倒,都是上吐下泻的症状,病势非常凶险,我听人说似乎是疫病。不知刺史大人可有耳闻?”

“什么?你说疫病?”钱归南做出一脸的莫名惊诧,心中却懊恼万分,怎么李元芳连这事也盯上了?……犹豫了一下,钱归南含糊应道:“唔,李校尉是过虑了吧?夏季脾胃不适也是常有的,啊,本官前两天就吃坏了一次,更别说这天气,哪里就扯上疫病了呢?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李元芳紧盯着钱归南,追问道:“可我确实听说庭州过去有疫病流行,因此每年官府都要发放神水给百姓,但今年至今没有发放,这又是为何?”钱归南干笑道:“呃,疫病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近十多年来已经绝迹。那祭祀和神水,都不过是过去遗留下来的习俗,以此安抚百姓罢了,和疫病并没有实质的关系。李校尉曾是狄仁杰大人的卫队长,该不会相信此等邪佞之说吧,哈哈!”

李元芳皱了皱眉,他今天来到刺史府就想和钱归南短兵相接,逼一逼对方的原形,可钱归南还是一味避重就轻地耍太极,按李元芳的个性,对这种虚伪作风简直厌恶至极,恨不得拿刀架在刺史大人的脖子上才痛快。既然提到了狄仁杰,于是李元芳继续挑衅:“嗯,狄大人确实憎恨巫婆神汉之流,可他对百姓的安危福祉更为看重。我想假若狄大人来到庭州,看到有数众百姓无故病倒,病势又如此可疑,他也必会着力探究缘由,确定是否和疫病有关,而绝不仅凭臆断就做出结论!”

钱归南没想到李元芳这样不依不饶,愣了愣才道:“李校尉!你来庭州才多久,对庭州的情况了解多少,居然如此质问本官,你管得也太宽了吧。”李元芳冷笑:“卑职只是好意提醒,庭州出现任何状况,刺史大人都逃脱不了干系,还请好自为之!”

钱归南胸口闷涨,冷哼一声道:“李校尉,虽说你曾经是狄阁老的卫队长,朝廷的三品大将军,可现在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戍边校尉,本官还不需要你来教导我该如何施政。更何况,李校尉你居然让看管的流犯走失,本官还想听听你的解释呢!”

李元芳不慌不忙地回答:“狄景辉没有走失,我把他藏起来了。”“藏起来了,为什么?”“我怕他出事。”钱归南气结,摇头反问:“你怕狄景辉出事?他和你好好地呆在巴扎,连流役他都不用出,他能出什么事?李校尉,你这话实在太令人费解了……”李元芳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地道:“没什么可费解的,自从我和狄景辉来到庭州后就屡次犯险,因此钱大人,我不信任你!”

“你!”钱归南涵养再好,此刻也忍耐不住了,怒火灼灼直冲脑门,半晌才咬着牙道:“好啊,李校尉,我知道,你如此目无尊上、肆意妄为,凭借的不过就是和狄阁老的关系。哼,这样也好,待狄大人来到陇右道问及他的三公子,本官再不必费事,只将你这位过去的卫队长交出去即可,狄公子的一切本官就概不负责了!”一席话发泄完,钱归南总算舒畅了些,便等着李元芳的反击,哪知堂内骤然间鸦雀无声,耳边只有噼里啪啦的雨声,似乎比此前更加激烈。

钱归南狐疑地向李元芳投去目光,这才发现对方低着头,堂内光线暗淡,看不清他的表情,湿透的衣服贴在瘦削的身上,显得既狼狈又坚韧。钱归南心念一动,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怒火中烧,貌似失言了?糟糕!钱归南脑袋上猛地爆起青筋,果然失言了!怎么竟把狄仁杰要来陇右道的消息透露给李元芳了?难怪有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一瞬间,钱归南懊恼地简直要掀桌而起,一向自恃老谋深算,今天怎么竟会着了小鬼的道?

沉默继续着,钱归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李元芳进来之前的两个时辰里面,钱归南其实已经把狄、李二人来庭州以后的全部经过都想了个遍。要说这二人是朝廷派来的探子,钱归南始终认为可能性不大,他对两人的忌惮更多地还是因为他们在朝中的背景,所以一直只是在暗中试探,并把他们的行止限制在可控范围内而已。虽然李元芳在伊柏泰的所作所为令人惊叹,但也没有超越钱归南的掌握,自回到庭州以后的表现更是规矩,钱归南想来想去,认定李元芳不可能了解多少内情,他刚才的谈话应该不会有诈,不过是愚忠狄仁杰的表现罢了。那么,还是将计就计吧。钱归南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忙,不想再在李元芳身上浪费时间。

钱归南盘算停当,虚张声势地咳嗽两声,拉长了声音道:“李校尉,本官自认没有待薄你和狄公子二位,可惜你无法体会本官的一片苦心,本官也无意再多辩解。虽说李校尉已对狄公子作了妥善的安置,但是本官对二位的安危也有责任,如果李校尉执意不肯交出狄公子,那么就只好委屈李校尉在这刺史府里暂住,本官丢了个狄景辉,可不敢再丢一个李元芳了,否则对朝廷对狄阁老都无法交待,哈哈哈哈!还请李校尉谅解,谅解。”

李元芳始终一言不发,钱归南叫来手下,他跟着来人拔腿就走,没有丝毫犹豫和反抗。看着李元芳掩入疾雨中的背影,钱归南轻松地长舒口气:这样也好,李元芳太过机智,可比狄景辉麻烦太多,放在外头到底让人不放心,现在他来自投罗网,钱归南反倒安心了。

圣历三年五月十四日,肃州城外。

这似乎只是一个寻常夏日的清晨,从南部高耸的祁连山上刮来的阵风,仍带着夜晚的丝丝凉意,一轮旭日自浩远高邈的东方向大地遍撒金光,越发衬托得肃州城内外,云山渺阔、大漠苍茫。脚下是亘古不绝的沙砾漫漫,眼前是变幻万千的蜃楼秀峰,更有纵跨在起伏山峦上的长城,联接着一个又一个威武的雄关峰火,这苍凉而激越的浩瀚气势,豪迈而悲凉的深沉情怀,除非亲身经历,亲眼目睹,又怎么能够体会呢?

“吁!”大周朝陇右道前军总管、凉州刺史崔兴大人在这一刻勒紧缰绳,手搭凉棚,微微眯起双眼向前望去,肃州城青黑色的城墙已经清晰可辨了。他甚至可以看见,城头上黑衣皂甲的突厥士兵,在飘扬的黑色狼旗下肃穆列队,林立的刀枪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眩目的光芒。

此时此刻,崔兴的心情真是一言难尽。自五月十日从凉州集结大军出发,全军上下衣不卸甲、长途奔袭,只花了三天三夜便赶到这里。现在,崔兴离开肃州城仅仅一步之遥了,却不得不在城外驻足。肃州,面朝广袤的中原腹地,背靠嘉峪关下的长城,一向都是大周西域商路上最重要的关隘之一,然而今天,它竟对着大周的军队设下最坚固的城防。作为大周骁勇善战的将领,崔兴对肃州这样的边塞雄关十分了解,他闭起眼睛都能想见厚达数丈的城墙之后,那布满射孔的延墙和女墙,士兵们密布其上、严阵以待;内城之后还有几道矮墙和壕沟,堆满蒿草火薪,随时可以点燃;城墙之上,床弩和抛石车居高临下,面向城外大片已被坚壁清野的荒芜地面,攻城部队的任何行动将无法隐蔽、悉数暴露在守军的监视和攻击之下……所有这一重又一重坚固的防御工事,都是大周抵抗来犯之敌的最有力手段,现在却反过来用在大周军队自己头上,怎么能不叫人心痛!

到今天,沙州在突厥的猛烈攻击下已苦苦支撑了一个月。崔兴心急如焚,他必须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攻陷肃州,杀奔瓜州,随后尽速驰援,解沙州于水火。但是,面对巍峨坚固的肃州城,要想在几天之内攻克它,崔兴很清楚,用强攻是不可能的。刚刚抵达肃州城下,他已经观察到,城外方圆几里的戈壁荒滩上,竟看不到硕大的石块,很显然,突厥军队在攻下肃州城以后,就将周围的大石块全部运入城中,一方面增加城防的工事和抛石机的“弹药”,一方面也让攻城军队无石可用,看来目前驻守肃州的默啜之子匐俱领,对于汉人在攻守城池方面的战术颇有研究。

就在同一时刻,匐俱领高踞于肃州城楼之上,正洋洋得意地俯瞰着黑沉沉压境而来的大周军队,听说有十万大军?匐俱领面无表情,看上去人数是不少嘛,但匐俱领丝毫不感到畏惧,大周把肃州这座城市的防御修整得太坚固了,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攻破?想到这里,他不觉再度为自己的足智多谋而感到骄傲,都说汉人善用谋略,可这次肃州却在自己的设计下一夜失守,落入突厥的手中。他藐视着大周军旗之下那匹枣红色战马上的将领:哼,我匐俱领倒要看看,你打算让多少大周士兵的血流在这座城下!

一个时辰过去了,立足方稳的大周军队已经排开了攻城的阵势。匐俱领极目望去,只见队伍的正前方,摆开了一长溜的抛石车,粗粗数去,至少有百架。在它们的旁边,另有百架箭塔蓄势待发,紧跟其后的,是步兵扛着高耸的云梯,做好了进攻的准备。一丝冷笑浮起在匐俱领的唇边,他抹了抹微翘的唇髭,示意身边的偏将传下命令。

就在刹那间,这个早晨的寂静被隆隆战鼓击碎,肃州城下的旷野上,突然间人喊马嘶、大地震颤,惨烈的攻城战开始了。大周的百架抛石车一齐开动,肃州城前好像下起了密集的“冰雹”,落在城头城墙上的碎石飞溅。与此同时,百架箭塔在碎石攻势的掩护之下,齐齐向肃州城发出锋利的弩箭,一时间城楼之上血肉横飞,来不及闪避的突厥守军纷纷倒下。几轮进攻之后,大周步兵架起云梯开始冲锋,人群像黑色的水银朝肃州城快速流淌。

就在大周步兵冲到离肃州城五十步的距离,只听得城楼之上号角齐鸣,突厥守军开始反击了!遍布城楼上的抛石机和箭垛一起朝战场泻下密如骤雨般的石块和雕翎,居高临下、占尽优势,黑色的水银顷刻变成鲜红的血河,攻城的兵士成批成批倒下,冲在前头的抛石车和箭塔也被纷纷击中,喊杀声中混杂了惨烈的嘶喊,血肉四溅、人仰车翻,眼看攻城一方明显落了下风,大周这边金锣鸣响,收兵了。

匐俱领冷漠地看着战场上迅速回撤的大周军队,这第一轮进攻浅尝即止也在预料之中,双方各探虚实,再看看战场上横七竖八的大周兵卒的尸体,想必对方的主将、那个叫崔兴的家伙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扫视一眼自己这方,虽然有些兵卒被石块和箭弩所伤,但伤亡微小不足为惧,特别是那些抛上来的石块,个头都不怎么大,按说大周的抛石车是可以抛起重达百斤的巨石的……匐俱领忍不住笑出了声,崔兴连大石块都找不到,这进攻还怎么打法?

还没等匐俱领乐完,对面阵内又是一阵鼓声,第二轮进攻开始了。和前次进攻方式差不多,仍然抛石车和箭塔打先锋,所不同的是,这次抛来的石块和射来的箭弩上涂了油点了火,攻势如火如荼,城头上火光四起。突厥这边也组织起新的反击,对着冲杀过来的大周军队更猛烈地抛石射箭,有几架云梯冲到了城边,刚刚搭在城墙边,城头上就浇下石灰,火把随之抛下,攻方也遭火袭,城上城下全都烧成一片。始终还是守方占优,眼看又有上千名大周军兵惨烈地倒毙于肃州城下,大周再度鸣金收兵了。

这一天就在反反复复的进攻和退却中过去了。日暮时分,战场上重归平静,残阳映着鲜红的断肢和焦黑的灰烬,血腥味随风飘散,空中忽然飞来成群的乌鸦,聒噪声声令人绝望。漆黑的夜幕下,精疲力尽的士兵们入睡了,但近在眼前的死亡即使在噩梦中也不放过他们,依然将他们紧紧缠绕。而对于两军的统帅崔兴和匐俱领来说,这一夜注定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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