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现在已经几点了。手上的表不见了,抬头看了看墙上,酒吧的墙壁上当然不可能有表,只有各种混沌不堪的图案,上面垂着的花花绿绿的小灯泡在那儿一闪一闪的,时间变成了糜烂着的感觉,不断把自己拽进困顿,黑夜和迷宫般的黑森林中。
“你好,狄先生,咱们也算是初次见面,我也是刚来这里。”那个男的先开了口。
“我是一个画家——算是吧,呵,不过我现在还在学校做老师。我从小就喜欢画画,而且画得还可以,小时候也拿过不少奖,呵呵……”笑得很不知所措。D这才注意到,这个留着长长的头发的家伙,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儿,但看不清长相。
“后来,周围的人都夸我画画很有天分,说我在这方面会成功的,所以我也认为我应该走这条路。但是我的父母一直反对我走这条路。他们觉得画画这事情一点谱儿都没有,艺术这条路哪那么好走。有很多人为了艺术穷困潦倒,最后一事无成。他们说的不无道理,我知道,他们是为我好。
但是,上大学的时候还是很固执,我坚持报考了美术专业,油画系的。上了几年大学下来,好像也学了不少东西,可到了毕业的时候我又开始茫然,不知道该干什么。是不是要继续走条路,还是选择能先挣点钱的。”
“最后我还是选择了挣钱。我想,总得先解决生存问题吧,等挣了钱之后,总能安心地进行艺术创作吧,现在这社会没有经济基础啥都干不成。但我还是讨厌那种每天拼命工作的生活,所以我当了老师。我想着,我可以一边工作,一边继续画画,这是个很好的办法。我就在一个中学开始当老师,可是这一干,干了整整十五年。
我现在结了婚,还没有孩子。整整十五年就这么过去了,结果我现在还是不知道我继续当老师好,还是当初只是一个权宜之计,是为了以后的艺术。可是人一旦过起日子来,怎么会有那么多事儿,这事儿那事儿的,我在这十几年里就画了几幅画,而且全都是刚开始工作的那几年创作的,再后来,我几乎没什么作品。”
看了一眼D,“我也想过从学校辞职,但总是下不了决心。你还得顾及家里,顾及父母。我不敢。如果出来了,成功不了,那一切都完了。原来的想法也就这样一天天消磨了。我听说有些朋友成功了,成了小有名气的画家,听说还可以,也挣了不少钱,一张画能卖个十几万的,这已经很不错了。还有一些朋友干脆做生意去了,他们做的事情跟艺术也没什么关系。他们有的做设计,有的做策划,反正什么都有,就是不再画画了。当然也有几个像我这样的,想着一边工作,一边继续画画的,但是现在,大部分都不再画画了,好好地干自己的事情。而我,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呵呵。”
一个艺术家,还是像个艺术家的家伙而已,呵。这个像个艺术家的,暂且定义为艺术家的家伙点了一根烟,大口地吸了一下,继续说:“有时候,那些学生们问我,以后他想当画家,老师你看我行不行的时候我就很无奈。”
“我每天晚上睡不好觉,我已经想了几个月了,每天都想到天亮,但不知道都在想些什么,都是胡思乱想。有时候想得都快疯了,其实啥都没有。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我要的生活,我以后还要继续过这样的生活吗?可话又说回来,不过这样的生活我又能干什么,这真的很可怕……后来他们找到了我,我是说公司。说可以帮我解决这个问题,可以解脱。我恨我自己,我是个无能的人。我也恨那些跟我一样的人。公司说,只要你找到一个想自杀的人,杀了他,你就可以解脱。我觉得这方法不错,总之不管什么办法,只要摆脱现在就行。我现在没什么主意,没准这就是好办法,最起码我接受这个任务后就不再失眠了,所以我就加入了。”他又点了根烟。他吸烟吸得很快。
“啊,您原来是画家啊?我可不能跟您比,我一直都羡慕那些搞艺术的人啊。我只是一个又老又丑的家庭主妇而已。天天在家看看电视,找人打电话,聊聊天,我其实什么都不用干。”旁边那个女的插上了话,D一开始以为他们之间都互相认识,没想到他们也不认识,都是陌生人。这个老女人妆化得很浓,但是只有颜色和轮廓,面容看不清。
“我根本不用为吃的、穿的、用的、住的发愁。家里有二十四小时保姆,孩子都在国外,我就平时到处去逛街,买买衣服,实在是没什么事可做的。我们住在崂阳区那边,我们在那儿有三套房子,一套我们住,另外两套还空着呢。我们还在开发区有两套别墅,那里环境确实不错,平时没事儿我就开车溜达过去。不过那里太大,没什么人,空荡荡的。”女的,说到“空荡荡”的时候,怅然的口气。
“我丈夫是所谓的成功人士,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总,我在家里什么都不用干。我一直以为我喜欢这种生活,觉得这就是我要的。我开的是保时捷,我用的包、鞋都是在国外买的。我觉得我应该很幸福了。大家要的不都是这样的生活吗?我还能抱怨什么?我丈夫也经常这么说我。不过他越成功,我越发愁,他的成功好像跟我没什么关系。
我丈夫是很懂人的人,也很懂人的弱点。表面上好像很关心我,其实他早就不爱我了,这我知道。他在外面有几个,我都知道。可我又能怎么样,我改变不了现实。男人变了心就很难回头的。再说现在那些小女孩一个个跟妖精似的,只要有钱,多老都不管……他们唯一关心的是钱,可是等她们不好看了,还不是跟我一样被扔到一边去。我现在又老,又不好看,我能怎么样?”
顿了顿,声音已经变了。“他,我丈夫,虽然看起来是所谓的成功人士,冠冕堂皇的,其实内心自私得很,满脑子只有他自己。他给我这些东西就是跟安慰我一样,这我都知道,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离婚了,他是不会多给我一分钱的,而且房子、车子都是他的名字,我只是一个他的摆设而已,只是占了老婆这个名号而已。我现在真的很害怕,他上次就跟我说过离婚的事儿,我就以死要挟,总算过去了。可是这个男人是绝不会罢休的,他才不在乎我的感受。”
过一会儿突然喊了起来。
“我不能离婚,绝不能离婚!等我老了谁来管我,现在都这样了,又老又丑,没有人要我,我一个人以后怎么办,我,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钱,没有孩子,没有人,呜——”女的干脆在那儿哭了起来,声音不大,但是比较难堪,D听得都烦了。
“要死一块死,我不能白白地死,凭什么!”哭着哭着,最后蹦出这么一句。看来这就是公司找到她的原因。D看着这两个无聊的人,自己都无语起来。突然从背后传来低沉而沙哑的声音。
“唔,你们这些人都很有意思,这算什么,这就想死了?太可笑了!”
这个人半躺在沙发上,身子要陷进沙发里,而头部要陷进上身里,要不是那双还在转动着的小眼睛和发出来的音波,D以为那是一个大躯壳。看这个人四十左右,大腹便便,虽然也应该喝了不少酒,但说话倒有板有眼的,想起了前天晚上的那个贾局长。
“有钱就行!你自己有房子,有钱花,还怕你老公跟你离婚啊。现在都什么社会了,市场经济,经济决定一切。而且是要讲究效率的,能有钱捞,就尽量弄,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这个人开始展示他那领导的口才。
“科学发展观是什么,发展是根本,你老公发展,你不发展行吗!以人为本,你得先搞明白自己那点事儿。谁现在还管你啊,那得靠什么,就是得有钱。没钱就是傻子,有机会弄钱,还不知道把握,那就是傻到头了嘛。”
“我现在分管的项目,每年经手的资金有上亿。那些企业整天忙活着,不就是想从我这儿弄几个项目嘛,没点儿投入就想挣钱,门儿都没有。什么房地产的、汽车的、通讯的,想干大的还不都是靠国家给嘛。”
这类人D见得多了,都是些心理素质很强的人,怎么也在这里。
“不过,这行业也是高风险行业,这你们外人肯定不知道。国家现在抓得越来越紧,政策一个接一个,这现在玩的也是心跳啊。虽然没什么投入,但是风险太高,搞不好要掉脑袋的。唔,这就像去澳门玩色子一样,那个是谁中了,算谁的,这个是谁中了,算谁倒霉了,哼。”这笑声发出来让人听得恶心。
“我们也是没办法,那些企业都是靠我们挣钱,可我们每天拿的就是那么点儿工资,换你你愿意吗?这年头儿,谁不给自己多留条后路?老了谁还看你是领导,谁还给你面子。退了休了啥都没了。只有钱才是货真价实的东西。所以现在能创收,尽量创收……可他妈的,就是有些家伙不懂得办事儿的艺术,做事太粗心,立场不够坚定,这才多少钱,就给我办砸了。前几天上面来人,让我写材料,我这都偷偷跑出来,我看这次感觉很不对劲,劫数难逃啊。”小眼睛抓起桌上的洋酒,咕咚咕咚地喝下去。
“呵,愿赌服输,没办法……”
D看着这帮人有点想吐的感觉。起身想去洗手间,刚站起来,突然砰的一阵枪响。正是从洗手间里传来。跑过去一看,发现那个长头发的家伙躺在那里。子弹打穿了他的心脏,鲜血不断地冒出,右手上还抓着跟D拿的一样的那种手枪——又一把勃朗宁。
“呵呵,这家伙动作还挺利索,画家都很明白人体结构,应该比较精确地知道自己心脏的位置。”那个奇怪的家伙和其他几个人听到枪响也跟了过来。看着躺着的尸体,那家伙冷酷地扔了一句。
“这就是他的命,活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要干吗,没准这是个好的解脱方法,哈哈。”D看到那个人,躺在地上的那个既不像画家,也不像老师的家伙,双眼瞪着,上面好像罩着一层膜一样,让人觉得有些恐怖。
“哦,死了就是这样啊,真恶心,他怎么眼睛还睁着啊,跟死鱼眼睛一样,真难看。”这是坐在吧台那边的女孩,刚才一直被这个画家挡着,没看清,原来是个女孩。二十来岁,看起来很小,就是看不清长相。
“会有人来处理的,走,我们回去。”大家又随着那家伙都回到了酒吧间里。
“你也是公司的?你怎么也来这里?”D跟刚才那个女孩说话。
“我啊,我没什么,我就是烦了,腻了,没这么多事儿,我就是厌倦了现在的生活,厌倦了自己,就这么简单。”
“你们都有自己的理由,都还挺有意思。我就是找不到理由,可为什么一定要找理由啊,非得找借口啊,我没那么复杂,我就是想死,多痛快。”嘴上叼着烟,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孩而已。稚气还未脱,却一脸看破红尘的表情。
“我就是活腻了,活着就这样儿,想看看死了是啥感觉,哈哈,我看那画家死了也就那样儿,也不知道有没有意思……”
D听得越来越烦躁,屋里空气稀薄,呼吸困难。这到底是几点了,妈的……忽然注意到这家伙手上戴着表。瞥了一眼,好像都三点五十了。怎么过了这么久,都不知道这时间是咋过的。哦?这表怎么也是md牌?靠,肯定是什么时候偷了我的,怪不得自己的找不见了。得赶紧离开这里,这里,这里面太让人颓丧。D起身假装上厕所,却悄悄往门口方向走去。门口却有两个壮汉挡着不让走。D明白那家伙不会就这么轻易放他走,没办法,D又回到了座位。那家伙看着D又回到自己位置,笑着拍了拍D的肩膀,说:“狄先生,怎么就想这么走了啊?这酒还没喝完呢。”
“闹剧该结束了,我要走了,先生。”D还不知道这家伙叫什么,反正这里已经待够了,呆得越久越让人颓废。
“呵呵,这里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游戏还没结束呢。我刚才说了,这些人既是公司的人,也是找死的人,你在这儿就可以完成公司给你的任务,这多好。”
“这些人死不死跟我没关系,我懒得理他们,我有我的事情。”
“你的事情,是那个小女孩和老李吗?哈哈哈,你真想把他们干掉?”这家伙什么都知道,也知道他根本不打算执行公司命令。
“好吧,我现在就毙了这帮家伙。”掏出手枪来,直接对准那个胖子。那胖子看了D一眼,没什么反应,还在那儿喝自己的酒。D又瞄了瞄那个女人,她也一样,两眼无神,都麻木了的样子。D突然转身过来,枪对准着那家伙的脑袋。
“我告诉你,不要把我当小孩耍,你不是想让我愤怒吗,让你尝尝我愤怒的效果吧!”
D把子弹上膛,枪口直接对准了他的鼻子,离得很近,只有一巴掌那么远,只要食指一扣,这家伙的脑袋就要整个炸裂开,就像在那个画家身上炸开的大洞一样。
“很好,就是,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哈哈哈,您很有才,也就不到一天时间才开始摸的枪吧,就这么驾轻就熟了,哈哈。”这家伙一副确实很满足的表情,一点掩饰都没有。D真的怒了,浑身气得直哆嗦,他妈的,我就是要干掉你,让你笑,笑个够!
扣动扳机,砰!砰砰砰!不止一枪,D连开了数枪……“哈哈哈哈,狄先生,你以为就你这水平,能打死我吗?哈哈。”这家伙难道是魔鬼吗,怎么就打不死呢!干脆把枪扔向对方,趁他躲闪的时机,向外拼命逃。门口处的那两个保镖听到枪响,往里面跑进来,D抓住机会往门外跑去。等他们反应过来,也开始反过来追D。D拼尽全力跑向外面,回头一看,刚才那些在酒吧里的人,那个大胖子国家干部,要离婚的老女人,还有颓废女,还有那个画家都一起追了过来,跟一个个僵尸一样挥舞着魔爪向他这边跑过来。
D拼命跑,拼命跑,正好看见一辆车停在外面。车门打开,里面有人在向他招手。D跑过去一看,是莫雯,莫雯!她怎么会在这里?
“莫雯?你怎么在这里?”
“别问了,快上来!”D跳上了车,车子像闪电一样跑出去,离开了那梦魇般的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