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侯被直挺挺放在大厅中,僮仆容哥将其身上的衣裳解开,霍小清玉面红晕,将头扭开一旁。那背上的剑伤已好大半,全身骨瘦嶙峋,皮皱毫无光泽。袁博雅将仔细查探一番,摇头叹道:“寒毒入体已深。”
断剑生道:“可还有救?”
袁博雅接过容哥递来的手帕,揉拭一番扔回,道:“当年你受此寒毒不过五日,针石尚可救治。然而此人这伤已近一月之久,针石之术已难及了。”
张天啸道:“在下听说鬼医先生有起死回生之术,难道此伤当真不能好了么?”
“鬼医?”袁博雅不由的一笑,两目微挑,道:“什么鬼医,那都是愚夫愚妇们的传言罢了。”他话虽如此,言语中却颇为自得。
“将此人抬入千妖洞中。”
张天啸正欲将李云侯背起,袁博雅道:“这位汉子且慢,恕老夫无礼,这庄中规矩不留无关之人。”
“在下明白。”张天啸将李云侯放下,慨然:“李云侯,我这就走了,你自己多加珍重。”他转而向断剑生一拜,“断大人可记得那日约定,现在可否能告之小的黄公子下落。”
断剑生瞧这汉子一眼,此人虽武艺平平,却是豪勇磊落,他那疤脸想必也是为出城而毁。当真是情义无双,忠耿无二,当下道:“那黄公子听说已被人送往塞上,想来现在是性命无忧,你可去塞上探访。”
张天啸叩谢:“谢断大人。”又对霍小清道:“还望姑娘将黄大人冤情告之令尊大人,张某先行谢过。”
霍小清微微颔首道:“张大哥放心,我自会将此事转达家父,你若时间也可亲自往京城面见家父。”
张天啸叹道:“如此,张某便心无挂碍了。”说罢,大步而去。
自袁博雅与李云侯进入山中的千妖洞中后,霍小清一连等了三天也未见有人下来,她抬头往峰上望去,但见云缭雾绕,青山隐隐,一条石径于云中盘斜。
“霍姐姐,该你了。”
容哥一句话将霍小清从梦中惊醒,二人闲暇无事,便在水边捡起石子玩起打水漂的游戏。霍小清纤指一拈,挥袖甩出,石子于水面频频起落,掠过三十余丈之远。
容哥将手中石子丢下,气馁道:“不玩了,不玩了。”他自小玩这游戏,自恃娴熟便约霍小清一起玩耍,起初还赢过几回,那知后面两天竟屡战屡败,从一两丈之遥拉至近十丈。
霍小清道:“既不玩这个,容哥你带姐姐去山上好不好。”
容哥头摇得如拨浪鼓般,拒绝道:“不行,没有庄主吩咐,那山上不敢去?”
“为何,难不成山上有吃人的妖怪不成?”
容哥偏着头朝山上瞧去,道:“妖怪倒没有,但有一次我去山上摘那野果吃,被庄主瞧见后被打得半死。”
霍小清叹道:“姐姐还要等庄主赐药治爹爹的病呢。”
容哥咧嘴一笑:“霍姐姐你急什么,就是死人庄主也能救活。”
霍小清走到石凳边坐下,道:“容哥,你可莫骗姐姐,这世上死人那能活过来。”
容哥急辩:“我亲眼见过岂能有假,姐姐你知道庄主今年是多少年纪?”
“多少?四十岁?”
容哥听的笑着摇头。
“五十岁?”
容哥依旧摇头。
霍小清见他故作玄虚,禁不住心中来气,道:“你爱说不说,姐姐还不猜了。”
容哥长在庄中从未有过朋友玩耍,见霍小清不悦,慌道:“霍姐姐我告诉你便是,庄主今年七十五岁。”
少女霍地站起,露出不可思议之色,道:“七十五岁?容哥,你可是在骗我?”
容哥道:“我怎会骗姐姐你呢,庄主确实七十五岁。”
霍小清失神沉思,喃喃道:“可……可庄主看上去并不像七十余岁的老人。”
是夜,星月嵌空,霍小清手提长剑悄悄推门而出,走到庄子后院,忽见院中树下立着一个人影挡住去路。霍小清一颗心惊到嗓子眼,急忙往四周一看,见有一间屋子内隐约亮着灯火,当下敛手屏足,避入其中。这一进来又吓得一跳,这间屋子却是一间祠堂,祠堂正中悬挂着一幅画像,画中是一位仙风道骨却一脸阴沉的中年男人,画像下立着一个牌位,上面写着:先师张公讳莫北府君之神位。
“张莫北?”
霍小清心下默念,暗道:若袁庄主真是七十五岁的年纪,这牌上既是供奉的他师傅,那此人若活着该有百岁了。张莫北?她忍不住又抬眼一望,这个叫张莫北的人身携长剑,一袭灰袍,脚踏麻鞋,八字浓眉犹如利刀,络腮长须垂胸飞逸。
忽听到外头一声响动,霍小清借着月色望去,那院中不是别人,正是容哥在树下溲溺,此时撒完尿正提着裤子往屋里去。霍小清心头松下一口气,冲那画中合十一拜,提剑转头出门,朝那山上而去。
石径蜿蜒盘桓,因是青石砌成,借着月色倒也看的清楚。霍小清掂足飞奔,人影起落不歇,身如脱兔,待过半个时辰后累得气喘吁吁,她一手撑着膝盖,抬头往上瞧去,只见一块大石仿佛被刀削过的平滑,上面写着千妖洞三个字。
霍小清心头一喜,暗道:“没想到找这山洞倒这般容易。”
千妖洞中幽冥曲长,洞窟内隔着不远放着一盏灯火,暗光森森,凉气侵肤,霍小清忍不住将佩剑紧握。她一步一鬼走过一段距离,忽见前方光茫灿然。走近一瞧,只见李云侯半身****躺于一个石棺之中,石棺旁的柱上放着一颗极大的夜明珠。
霍小清羞的转过头去,李云侯听到动静,睨她一眼,冷道:“有什么好躲的。”
霍小清背着身子,怒道:“不要脸的蛮子,想污蔑本姑娘清白不成!”
李云侯道:“你便是想看也没得看了。”
霍小清往后一跃,拔剑而出,柳眉倒竖,喝道:“蛮子,你信不信本姑娘一剑飞来取你性命。”
李云侯闭眼不答,霍小清此时瞅见那石棺上所放的一把剑,那正是浊水。她心中暗喜,若是将此剑献于师傅红棉夫人,一定能让她老人家高兴。当下也顾不得什么,挑着眼望着洞顶往前走,只当是什么也未看见。
眼见离那浊水剑只有几步之遥,突然踩在一颗石头上,脚下一滑,霍小清惊呼一声,朝那石棺跌去,她急忙扶在石棺上,就在这刹那间的功夫棺中景像尽收眼底。这一看,霍小清倒吸一口凉气,只见李云侯浑身爬满紫色虫蚁,上身皮肉尽烂,而那下脚已被啃得只剩下森森白骨了。
“难怪……难怪他说没得看了。”想到这句话,霍小清玉颊浮上红晕,她道:“你痛不痛?”
李云侯摇头,淡然道:“我一觉醒来就成了这样子,这虫蚁上似有麻毒,并不觉得疼痛。”他忽然一笑,“不过啃在那骨头上倒是有些知觉。”
霍小清被他笑的毛骨悚然,扭过头去拿浊水剑,李云侯喝道:“住手!”霍小清愣了一下,将那剑收入手中,道:“此剑本是七星阁所有,怎能落入你一蛮夷之手。”
李云侯就这样眼睁睁见她将剑取走却无能为力,忍不住眼角一湿,狞笑道:“霍小清。”
霍小清望他一眼,道:“什么事?”
“你不想杀了我么?”
霍小清一头雾水,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李云侯不言,阴恻恻望着她。霍小清被他望的心烦不已,正欲往回走,忽想起此行是寻袁庄主而来,问道:“你可知袁庄主去哪儿了?”
见到李云侯半晌不答,霍小清自知夺人心爱之物必问不出所以然来,便往回走出千妖洞。
霍小清才走出不久,一个身影落在李云侯面前,道:“这种感觉如何?”
李云侯抬起眼皮瞧了袁博雅一眼,又缓缓垂下,袁博雅又道:“李云侯,老夫不妨直言,你若答应老夫条件,一定让你武功尽复,而且有老夫指点一二,更胜你往日。”
李云侯双眼猛睁,道:“什么条件!”
袁博雅拈须叹道:“李云侯,你空负剑种之身却不知加以擅用,只知以强服人。可惜!可惜!”
“什么是剑种。”
“每百余或几十余年,这世间必有一位剑种降世,上天大恩,竟老夫一生遇上两位剑种。”袁博雅从袖中掏出一个玉瓶往石棺中倒去,银粉倾泄而下,撒在李云侯身上,那银粉转瞬就被紫蚁吞噬的不见,袁博雅道:“你可知上一代剑种是谁?”
“是谁?”
袁博雅淡淡道:“郭非凡!”
李云侯心头一震,只听袁博雅又道:“郭非凡少年成名,如你一般轻狂骄纵,一次为仇人家所伤,命悬一线。幸好为老夫所救,伤愈之后郭非凡如脱胎换骨般,连败若干强者,霸持天剑盟盟主之位十余年。可此人言而无信,竟敢背叛老夫,死的当真活该!”
李云侯突然问:“郭非凡之死与你有关?”
袁博雅颔首笑道:“不错。”
“你为何要杀他!”
“哼!”袁博雅脸色冰寒,怫然作色道:“当初老夫以服下千日亡命丹为条件才救治于他,每隔三年来品风谷取药解毒。郭非凡偏于老夫过不去,那好好的天下第一不做,非得自己寻死!”
“你……你为何要给郭非凡下毒。”
袁博雅冷笑道:“便是民间的赤脚大夫看一病也收诊金,你当老夫这品风谷是善堂,白救人性命不成。”
他走到石柱前将夜明珠取下,明珠光芒瞬时暗下去,如呼吸般越来越弱。那柱头槽中躺着一颗干枯血肉,隐隐蠕动。袁博雅将此物拎起,李云侯定晴一看,不由得骇然变色,那正是一颗人心。
“每三年,郭非凡要带来一颗活人心脏,而那心需得从世上强者之身掏出。”
李云侯忍不住问:“你要此物作甚!”
袁博雅黯然道:“老夫在这世上有一仇人,此人剑法犹如神魔。如无这强者之心与这虬珠布下结界,老夫如何躲得过他的追杀。”他仰首一叹,“若非郭非凡临死前将他自己心脏取下送来品风谷,这二十三年,老夫只怕早被那人寻到了。纵然郭非凡是天下最强者,结界也只能维持二十余年。”
“李云侯,你现在可知老夫医治你的条件了?”
李云侯收回从郭非凡心脏停留的目光,道:“知道了。”
“那你可答应老夫的条件?”
李云侯毫不犹豫回道:“答应!”
“好!”袁博雅仰首大笑,他忽然脸色一沉,道:“倘若你到时学那郭非凡一样自行了断,老夫岂不是又受骗一次。”
李云侯道:“那你要如何?”
袁博雅陷入苦思,瞟了一眼他满身的紫蚁,不由得喜暗道:“这紫蚁食完他血肉后,必会奇毒遗身,若无老夫那化生散,蚁毒一样会将他周身血肉慢慢咬得干净,世上有谁能忍此奇苦。此人比之郭非凡,求名更盛,到时必舍不得弃取那天下第一虚名。”
“待你痊愈后,你需每三年带一颗强者人心来到品风谷。”
“可以!”
半晌后,李云侯突然问:“既然你能让郭非凡成为天下第一,为何不让他杀掉你的仇家。”
袁博雅双目直勾勾望着他,嘴角一抽,阴声道:“就算郭非凡重生,便是俩个他也未必是那人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