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我一直想从母亲口中抠出关于五小姨的点点滴滴，可以说是枉费心机。说不清为什么，我发现我和母亲之间竟然变得越来越陌生。后来才恍然大悟，这与我的婚姻遥遥无期有关。
我的婚姻已然成为母亲的一块心病。她急我不急。她给我介绍的女朋友我几乎一个都没见。由此，母亲对我已经不说什么了。尽管那时我已经过了三十岁，没结婚就算是个不知父母恩的人。有一次母亲和我急了，痛斥我一番，我很不厚道地反击，说：“我一个男的急什么，你一个女的还三十多岁才结婚呢。”
母亲哑口无言，愤愤地瞥了我一眼。从此，就很少和我说话了。
我对五小姨的死亡探寻大多数是在我研究生毕业参加工作后才深入进行的。进展不大思考却不少。因为通过探讨五小姨的死亡真相，这座城市乃至全国的“文化大革命”的历史远远超出了五小姨的个例。冲动时我竟然真的产生了书写“文革”历史的狂想。但我还算是一个注重实际的人，我知道书写那段大历史不是我个人能完成的。或者说我根本不具备书写资格。我若能把五小姨的死亡真相整明白就算是为那段历史的真实记忆做出了小小的贡献。
三姨夫庞玉玺有一天突然来到我家要为我介绍女朋友。母亲很木然，说：“你问他吧。希望不大。”
我和三姨一家交往不是很多。三姨夫常年照看患精神病的三姨很少来我们家串门。总之，给我的感觉，三姨夫是个文化人，也是一个难以让他人深入内心的人。我曾一度想公开问他五小姨和齐家的那段历史，是否缘于当年他被批斗时高帽子上贴过苏联女明星的头像和三姨脖子上挂过破鞋陪游示众，张口问及必然涉及他和三姨的隐私，所以我顾虑重重。
他给我介绍的女朋友是精神病院的护士，专科学历，小我五六岁。三姨夫常陪三姨去精神病医院认识的。她的专科学历和精神病医院的小护士身份，已经被我母亲在心里给否决了。所以她才说“希望不大”。
三姨夫强调说：“这个女孩很漂亮，懂事，是个过日子的人。这样的女孩子不多了。”
母亲淡淡地说：“你进屋问问他吧。”
我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出于礼貌也出于我的计谋我主动走出房间，笑嘻嘻地说：“三姨夫介绍的，我看。一定不会错了。我相信您的眼光。”
母亲吃惊地向我眨眼示意我不要答应。这是母亲和我“失和”后的首次表现，因为在眨眼的同时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意，尽管这个笑意是那么的不自然。
我表现出了成熟男人的主张性，说：“三姨夫说得对，懂事、会过日子比漂亮更重要。”话说得冠冕堂皇，内心却在说漂亮才是最最重要的呀！
哈哈。
女孩儿叫秦婕，三姨夫没说谎，她的确很漂亮。是我心目中的那种漂亮。见面一个月后，我就以我的能量把她从精神病院调到了我们医院，安排了一个相对轻松的工作。秦婕天真地问：“你确定我们一定能结婚吗？”
我诚实地摇头：“不确定。但我们能相识，我认为你是我心目中最想娶的女孩子，我应该做些什么我清楚。我们即便成不了夫妻，为美女做件好事也是应该的。”
我的天呀！我一个蔫蔫的几近书呆子的男人，怎么可以说出如此富有哲理而又大胆的话来呢？爱情的确会创造奇迹！
然而，母亲拒绝和秦婕见面，她警告我：“一年内不要往家里领。待确定了，再往家里领。不然，好了坏了，我承受不起。”
母亲如此限定一年的时间无疑是在告诉我，她不同意这门亲事，也对我缺乏信心。漂亮的女公务员漂亮的高干女儿漂亮的女研究生都被我一一拒绝了，一个精神病院的小护士怎么可能呢？再说了，一年不准见未来的婆婆或未来的婆婆一年内不想见未来的儿媳，哪个恋爱中的女孩能忍受？我能忍受吗？
恰恰我首先忍受了。我之所以能够忍受我觉得生活的主人是我，我具备了主宰自己命运的能力。秦婕也能忍受，她从不主动提出去我们家看看。“跟着感觉走”是她恋爱的座右铭。这正和我的恋爱准则和思维观念。
三姨夫特高兴，难得喜形于色，一次见到我说：“我第一次给人家介绍对象，没想到就成了。”
我当即抓住时机说：“三姨夫，有个事想请教一下，帮帮忙吧。”
“什么事？这么客气。”三姨夫说。
我拿出诡秘样子，笑嘻嘻问：“我听说我有个五小姨，他们说很漂亮，像秦婕，是吗？”其实不是别人说的，是我自己通过五小姨的照片感觉到的。
三姨夫眨眨眼，或许我的问题涉及五小姨令他意外，先是愣怔片刻，又或许涉及秦婕，他略作思考状，问：“谁给你提起五小姨的？”
我大大咧咧地说：“这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大姨家的肖容就和我说过。”
“你问过你妈吗？”
我说：“您还不了解我妈。没问。”
三姨夫沉默了。
我说：“我就问一句话，我小姨漂亮吗？”
三姨夫点头：“漂亮。”
我得寸进尺：“再问一个，最后一个。我二姨夫对齐家，或者说，对五小姨伤害过吗？我小姨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性格？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三姨夫警惕起来：“你怎么想起问这些？”
我坦率地把我的打算说了出来。
“别没事找事，有什么用！”他说。情绪略显激动。
三姨夫难说出于什么考虑真就说了几句：“我被学生批判的时候，偷偷跑过你二姨夫那儿，那时他和你二姨住在宾馆，我想求他和学生说说，让红卫兵手下留情。他没有帮忙。他说他管不到那一段。那时，他是一个造反派组织的头头。”
三姨夫不说了。
“我小姨呢？”我问。
三姨夫想了想说：“你小姨率性。那次我去你二姨那儿，正巧赶上她也去了，她质问过你二姨夫，你们想把他们怎样？她说的‘你们’，是指那些造反派，他们，是说被打倒或看押起来的所谓的‘走资派’和‘牛鬼蛇神’，包括你大姨夫，也包括我，还有你姥爷。你二姨夫白了她一眼，说，我怎么知道。你小姨扭头就走了。那天，你小姨见我也没说一句话。这就是你小姨。”
我更想得寸进尺，问问五小姨的死亡，三姨夫拒绝再说。问急了，他说回去问你妈去。
三姨夫的话不多，起码明确了齐家已经分化成两大阵营。五小姨甚至包括我母亲都在面临何去何从的艰难选择。尚未完结的悲剧究竟能发展成何种结局，别说是五小姨，就连造反派头头二姨夫也是难以预料和掌控的。
五小姨迷茫了。
若干年后，我对五小姨有个基本的判断。五小姨因为年轻，思想上趋向于造反派阵营。那个阵营使年轻人的热血沸腾。但，五小姨的性格，因为美丽又处处表现得与众不同。我臆断，五小姨曾高傲过，因为她的美丽漂亮，因为“五朵金花”，因为金花背后男人地位的显赫，因为自己未来未婚夫的地位同样可以预期在一个相当不错的阶层，所以，她既不可能振臂高呼反戈一击成为红色的一员，又难以和牛鬼蛇神们同流合污。所以，她犹豫，她迷茫，她备受煎熬。
煎熬的结果，就是把她熬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