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炮死了，死于一次突然的车祸。他坐在后排长座中间，撞击时他破窗而出。追求和获得，失落和孽障，爱恨离合的一生，就此终结。他将永远是一个没有得到最后成功的中年人。这个消息是我在浏览网页的时候看到的，到处都是悼念和缅怀，也到处都是对他人品质疑和谩骂。我对着电脑屏幕发了很久的呆。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女孩来找我，她为了避开公司里职员的眼神在隔断之间弯着腰小跑过来，蹲下来在我腿边焦急地说：“小航，发什么呆？快开会了，你迟到的话李总会生气的。”“谢谢……马上。”我注视着屏幕淡然回答，却还没有从那个巨大的坏消息中清醒过来。“那我先过去了，替你搪塞几句，你还是抓紧点吧，我打听到李总计划交给你一个好案子做呢！”女孩担心地冲着我笑一笑，跑掉了。我收拾了文件，走过庞大的唱片公司，录音棚，乐器，会议室，音响器材，笑闹或者争吵的职员们。和碰上的著名的前辈音乐人打过招呼，才到达了最里面的一间会议室。李总的公司在这几年之间迅速地扩大了，早就搬出了当初我和亚飞去过的胡同里的小破楼。证明他当初挂羊头卖狗肉，“用摇滚包装流行”的策略是万分正确的。小会议室挤了五个长发青年，好像一群挤在纸盒子里的小狼崽。胆战心惊的眼神里面，有一种生怕被人蔑视的高傲。他们就是要由我来决定是否值得包装的地下乐队的乐手们。李总因为我的迟到已经颇有愠色。他这些年几乎没变，还是那么不苟言笑。可我明白他那微妙的高傲表明他生了气。那个女孩躲在他身后拼命地冲我使眼色让我表现得乖一点。我无言地把书面建议交给李总。然后面对那五个生涩青年坐下。“我仔细评测过了，如果为你们乐队出专籍。预测的销量是在5000张以下。所以真的很抱歉，你们的专辑缺乏市场价值。”几个小伙子的脸色苍白了。其中扎着马尾耳朵上带着大圈圈银环的主唱绷不住急了：“凭什么呀？你觉得我们的音乐比你们包装出来的那些不男不女的歌手差么？”他开始抨击我们公司之前出品的那些庸俗的专辑，那些做作的歌手。乐手的这套反应我早就习惯了。
从我们当年的森林乐队开始，从我自己开始，我就习惯了。觉得全世界都该围着自己转的年轻的艺术家们，小伙子们；小航必须告诉你们：你们太幼稚了！一个男同事站起来拦住银耳环说：“你是客人，你坐下，我来跟小航说！”这是个热衷于挖掘地下乐队的摇滚迷。他转头对我说：“人家的话也不无道理，小航你仔细听过他们的小样么？水平很高啊！可以说确实比咱们包装的那些歌手强多了！相当好听的重金属！你不喜欢重金属不一定别人也不喜欢阿。李总在这，什么事由李总最后判断！你别说话太伤人！”“哎！怎么说话呢你？”那个女孩也站起来，过分激动地帮助我反驳他：“小航不给你的朋友出专籍就成了大坏蛋了么？吵得要死的东西谁爱听阿？”她对摇滚乐的外行很快被几个乐手抓住了反驳。当她语塞的时候，我才慢慢地说：“我也感到对不起你们这份热情，这是公正的评测，对你们的音乐好坏，我们唱片公司完全没兴趣！我们只关注未来可能的销量。你们明白么？销量就是这个圈子的现实！是这个社会的现实！所以，流行音乐再滥，只要评测过关，我就做，摇滚乐再好听，只要市场评测不过关，我就不做！”我不动声色地回答。小伙子们纷纷站起来甩手走人，我的同事捶胸顿足。戴银耳环的主唱落在最后，他恶狠狠瞪了我一眼。我叫住他：“不好意思，你先别走！”那孩子以为我要跟他单挑，摆出扁人的架势折回来：“你还想怎么着！我陪你练！”我看着他怒气冲冲的脸微微一笑，亲热地揽住他僵硬的肩膀，背对他的队友们的视线搂着他的脖子走到会议室最里边。微笑着小声说：“你不明白么？签乐队肯定没戏，成本高而且市场不接受摇滚！但是你个人外形条件好！这些歌的主创都是你吧？所以希望你能单独作为创作歌手跟我们公司签！推歌手个人比推整支乐队的风险小得多。当然曲风多少要调整到准流行乐的程度。这样一来你们乐队的歌就可以作为你个人的第一张专辑出版了。根据我的评测，以你的形象，公司辅以适当的包装炒作，专辑销量可以突破十万张。你想清楚了，去年发行的原创摇滚乐专辑加一块也比不上你专辑这数！”戴银耳环的主唱怔住了，好斗地绷紧的全身也软了，过了好半晌才喃喃说：“可是这样一来，我们乐队怎么办？不是得拆散了么？”我狞笑着说：“摇滚乐队在中国成不了气候，我们缺乏广泛的群众基础，这是现实！个人想跟整个社会大环境死磕那不是必死无疑么？你想做音乐，就得学会因势导利明白么！就得接受现实！”一直没发表看法的李总站起来，满脸笑容拍拍那主唱的肩膀说：“小伙子，好好回去考虑考虑小航的意见吧！我们公司随时欢迎你阿。”出了会议室，一走到李总视线以外女孩就悄悄地用胳膊肘顶我的肋骨，按捺不住的喜悦：“你真棒啊小航！下班后我先出去在一楼商场门口等你，你磨蹭一会再来。千万别被别的同事看到”。“看到又怎么样？”我始终心不在焉的。“嗨，这个你还不知道……公司里面这群小人很爱多事儿的，李总最近很捧你，所以我们太亲密会给你添麻烦的。”女孩善良地说。我看见戴银耳环的主唱穿过大厅走向等候在外面表情疑虑的队友们，步履蹒跚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他的表情那么复杂，他无颜面对自己的朋友们，没脸说出我们的交易。哼！像我一样的懦夫！我想道。二吃饭的时候女孩吃吃地笑着，咬着吃点心的塑料叉子。这是一家意大利餐厅，有着漂亮的沙发座椅，刚来北京的时候，这种店我顶多只敢隔着玻璃往里边看看。女孩眼睛一直亮闪闪地看着我。我不由得一阵反感，放下叉子不吃了：“你看我干吗？”“觉得你好看阿！”“别看了！烦不烦！今天没心情跟你调情”！”我骂了一句。女孩立刻作了错事一样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这女孩是我遇到过最好的女孩，人漂亮性格温柔。对我帮助很大，甚至特地利用出差的机会去探望过我父亲，老头乐得不行，乖乖地被女孩押着去复查身体。检查结果是，他的糖尿病居然完全痊愈了。我想她一定是很喜欢我吧，简直太过于喜欢我了，我们在一起逛街，我的目光看着哪里她的目光就转向哪里，不放过我关注的任何东西。有时侯女孩那会说话的眼神真让我反感。然而她最大的优点就是从不和我顶嘴，永远那么宽容和贤惠，让我找不到理由生她的气。当我对她过分欺辱的时候，我分明看出来她生气了，却只是转过身体自己默默掉几滴眼泪，再次转过头来仍然是满面春风的开心。这是个伟大的女孩，最理想的妻子，“对不起阿，是我心情不好……”我心里一阵惭愧。“没关系……”女孩咬着嘴唇，伸出手来放在我的手上：“你是不是在愁公司里的事？你放心，虽然很多人看到你升职就不顺眼，但是李总一定保你！”“不，我……你明白么？有一样东西，一天你突然找不到了，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了它……可是我也是没办法。”我怀着愧疚的心情试图解释，结结巴巴地说。生活就是这样，我没办法……“复杂的事我不知道，我只看重眼前的幸福！”女孩的眼神多少有些咄咄逼人了。我叹了口气看看表，招手叫“Waiter！买单！”然后我对女孩说：“你单独叫出租车吧。我现在必须赶去一个重要聚会”。“好吧！”女孩立刻站起来，她善解人意，我不说去哪里，她就不敢问。“您去哪？”“铁匠营，新天堂酒吧。”“新天堂酒吧……”出租车司机喃喃地重复着说：“咱们怎么走？”“你随便！”“好喽，转眼就到！”司机几乎唱着说。他伸手把车顶的出租灯拿进来扔在副驾驶座上，发动了汽车。原来这是辆黑车。“只要别走三环！喂喂！回头吧你，别给我绕远了！！”“什么话呀！告诉你你想让我给你绕远都不成，不是谁都在乎你那么点钱的！”司机沮丧地掉头，他本来已经把车开向三环了。“你丫说话别他妈嘴巴浪叽的，学会点礼貌。就你这黑车还敢宰客！我一句话就吊了你的照！”我说。我们两个在倒车镜里相互瞪了一眼。然后他回过头来，我们吃惊地相互看着。“我好像认识你啊……”居然是那个曾经在天堂酒吧门口跟我大干了一架的红发朋克。“你好象混得还不错么”那家伙回过头去，车身抖了一下，加速了。
“你混得也不错啊，”。“屁！比不了你们，你看看你那西装的料子，你再看看我身上这破鸡巴衣服。这个养路费汽油费，洗车费，供老婆供孩子供车供房！操他妈死的心都有了！”“还说不好，有车有房的！”“唉，搬迁户，老房子一拆！在他妈郊区破小区里给你分个鸽子楼。什么补偿也没有。你丫爱去住不去住，不去住一家老小就得睡大街。原来老头留下来的那个老房子，那位置多值钱那！早知道就早点卖了！本来可以发笔大财的！现在就被强行换成郊区那么个破房子！操他妈的呸！”他恶狠狠摇下窗户吐了口痰。“想多拉两个钱吧，碰上你这样的还总他妈穿帮！回头抄我号把我告了就得吊销驾照！还得再花钱去搞回来！你说，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我在晃晃悠悠的后座上看着他激愤的后背，他也胖了，没了当初的那份轻浮，变成这么一个丑恶的被生活压垮了的坏蛋。他们可真无聊，就这么抄袭着父辈的老路。所谓摇滚什么的就是放屁！他曾经剑麻一般竖起的头发已经稀疏。我看到他盘丝般微秃的头顶。里边还闪着油光。不由得一阵恶心。我没接他的话碴。他就一个人滔滔不绝地唠叨下去。“天堂酒吧阿……多么怀念的地方”他说，“我都三四年没去了，倒是经常拉活路过。总想进去看看，就总他妈没空。跟你干完架之后没多久就不太跟玩乐队的那帮子人来往了，人要长大！咱们那阵子太不现实。孩子气啊！”“听说那里重建了，现在是新天堂酒吧了。看见门脸也变大了。”好像突然想起来似地他突然问道：“你去天堂酒吧干嘛？”“老泡死了！”三我们赶到天堂酒吧的时候演出已经开始，天堂门口堆着两大篮鲜花。木牌上大字写着：“纪念XX乐队主唱老泡”下面跟着一长串的风格迥异的乐队和著名的摇滚人的名字。黑漆漆的酒吧早已经挤满了人，找不到坐的地方，前排的人们都席地坐在舞池地板上，舞台上长发的老男人在这么漆黑的场所仍然带着墨镜，他抱着缺角的民谣吉他，唱着悲伤的歌。歌者和听众之间是一条燃烧的烛光河流。服务员变戏法似地在我和红发朋克中间钻出来，“两位要点什么？”“Matine。”我说。“这位先生要点什么？”服务员说。“能不能不要！”他说，服务员微笑着摇了摇头。“他也是一杯Matine。”我掏出200块钱递给服务员。“原来这里可不这样！”他生气说。“现在全都这么利欲熏心的！”我看到老泡的大幅黑白照片悬浮挂在场地中央，照片上的老泡是个身材挺拔的长发青年，一张干净年轻的脸傻傻微笑，身后火车厢上写着“XX市——北京市特快专列”。这是当年他在北京火车站下车的一刻。从没想到老泡也曾有过这样青葱年纪，好像当年的我们一样。他那充满希冀的年轻面孔令我心脏开始剧烈蠕动，他活着的时候我从没在中年老泡脸上看到这样充满希望的表情。我印象中的老泡总是一脸欲望一脸卑鄙和强硬。“约会在巅峰顶点，一路飘泊到理想的彼岸”这是刚下火车的青年老泡写的歌词。笑话，你永无机会了，你的一生就这样残缺地终结！老泡你奔赴天国的瞬间，你可曾回头看？你想起的女人是谁？放不下的人是谁？未了的心愿又是什么？寒冷的天国里？会不会后悔今生的活法呢？在遥远的异国他乡，有个伤我入骨的女孩小甜甜会为你伤心哭泣，你知道么？你在乎么？舞池里面那些席地而座的年轻的人们就好像当年的我一样年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