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海洋又站起来，比画着说：“那可比这热闹多了！我跟你们说，我参加过一次，是我师傅的婚礼，他娶的是一个唱二人转的艺人，叫赛牡丹！长的别提多漂亮了，是我们那一带有名的美人，她嗓子也好，到哪去演出，整个一个大明星，全都给轰动了！看她的演出，那是个享受，有一次，她唱单出头，对了，你们知道什么叫单出头吗？就是一个人表演，整个一个晚上，全是她一个人……”
叶晓帆看着乔海洋在人群中神吹海哨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泪水再次充盈眼眶，她似乎也想起了东北，想起了那些让她牵肠挂肚的日子……
在酒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乔海洋举着酒杯，脸色稍红，可神态自若地走到庄会生的母亲面前。
乔海洋认真地对着庄母说：“伯母，我是乔海洋，我敬您一杯！”
王妈一愣，忙说：“哦，乔海洋，我知道，知道！是会拉琴的那个？”
叶晓帆和庄会生见了，忙走了过来。
乔海洋笑了笑，说：“是！”
王妈问道：“听说你去东北了？”
“去了！”
“苦吧？”
“不苦！”
王妈笑道：“哪能不苦啊？想办法早点回来吧！”
乔海洋也笑了笑，说：“来，伯母，我敬您！”
王妈高兴地站起来说：“哎哟，我一个老婆子，敬我干什么？”
“不，伯母，您是令我尊敬的人，来，我干了，您随意！”乔海洋举起杯。
王妈忙说：“好好！”
乔海洋把酒喝下去，对王妈说：“您坐！”
王妈笑道：“好，好，你也坐，多吃点菜！”
“好！”乔海洋转身对叶晓帆说：“晓帆，我该走了！”
叶晓帆忙说：“你急什么？”
“我还得买车票去呢！”乔海洋说着，又从桌子上拿起了酒瓶，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酒，对庄会生说：“会生，来，我敬你。”
庄会生有些慌乱，忙说：“不，该我敬你！”
乔海洋拦住他，认真地说：“这杯酒，你一定要喝，是我真心敬你的！”
庄会生看着他，也有些激动，说：“好，我喝！”拿过酒杯，一饮而尽。
乔海洋陪着庄会生喝了一杯，又倒好一杯酒，对叶晓帆说：“晓帆，咱们也碰一杯，我代表东北兵团的所有战友，祝你生活幸福，和会生白头到老！”
叶晓帆颤抖着举起酒杯，看着乔海洋。
乔海洋大声说：“来，干！”
叶晓帆和乔海洋碰杯。
乔海洋一饮而尽，叶晓帆含泪喝下了那杯酒。
乔海洋看了看他们，一笑，说：“好，我走了！再见！”转身走去。
叶晓帆忙说：“哎，我送你！”
“不用！”乔海洋转回身向她摆摆手，大步走出去。
叶晓帆和庄会生在后面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在和平里的街道，乔海洋大步走着，他有些醉了，敞开了大衣，迎着风，嘴里哼着歌，往前大步走去，他的心早就飞到了北大荒，飞到了那神秘的原始森林。
五十五连执行伐木任务的地点是在加格达奇的觉格旬，那是一个小站，小火车在这里只停一分钟。全连下车后，又分坐几辆卡车，驶进原始森林。
乔海洋兴奋地向四处望着，只见群山环抱，青松高耸，远处的山林在阳光下，散发着银光；一条弯弯曲曲的雪路，通向密林深处，那就是他们的宿营地。
老车早几天就来了。由于他山林生活经验丰富，被调来打前站。此时，他正忙着砍桦树杆，为搭帐篷做准备。
天过午时，车到了目的地。乔海洋立即看到人群中的老车，兴奋地跑过去，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师傅，您怎么来了？”
老车笑了笑，“嗯”了一声，继续收拾着手里的绳子。
乔海洋又问道：“您来赶车？”
老车摇了摇头：“不是！”
“那干啥？”
“反正闲不住！来，叫上你们的人，搭帐篷！”老车站了起来。
“搭帐篷？”乔海洋惊奇地四处看了看，只见路旁只有一间木头造的伙房，并没有人住的地方。
“不搭帐篷，这荒郊野地的，不冻死你们？”老车说着拿着绳子走去。
乔海洋忙跟过去，问道：“师傅，在哪搭呀？”
老车一指前面的空地：“就在这儿！”
乔海洋一愣：“这儿？”
因为是短期的伐木任务，所以连队的人就住在山里。在山道旁，用雪铲铲开一片空地，砍倒树木，钉下树桩，再把支撑帐篷的架子搭好，然后把帐篷铺上去，在下边泼上雪水冻住，一间能容二三十人的帐篷就算搭成了。在帐篷里，也用树杆子钉成两排“床”，上面铺上厚厚的干荆条，使劲压实，再铺上随身带的行李，就可以睡人了。
经过数小时紧张有序的劳作，老车带着知青们搭了三顶帐篷，当天晚上，乔海洋等人就睡进去了。
透过帐篷顶上的通气孔，乔海洋望见夜空中的繁星，他感到一阵激动，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睡在深山老林里，睁眼就能看到天上的星星。
东北的生活丰富多彩！这一点，北京根本无法比。正因如此，乔海洋才感到在这儿的生活充满刺激和快乐，使他忘记伤痛，忘记烦恼。他看着帐篷里的一切，看着熠熠闪光的火炉，看着拐了几个弯的大铁皮烟筒，看着那一盏盏悬在帐篷中的用铁罐头盒制作的煤油灯，心中充满自豪，这些都是自己的师傅带着他们干出来的。
此时，他觉得老车真是个人才！是个什么时候都不会被难倒的男子汉，越是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越能显示出他的价值。
“师傅，您就是来烧火的？”
第二天清晨，乔海洋来到帐篷外小解，看到老车蹲在一堆篝火旁，为架在火上的一口大锅烧水，忍不住上前问。
“嗯！”老车应道。
“他们怎么让您干这活呀？”乔海洋为他鸣不平。
老车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乔海洋忙闭上嘴，往火里添着柈子。
老车停了一下，说：“这活苦！每天早上起来天不亮，就得给拖拉机烧热水，要不，拖拉机着不了车！”
“哦！”
“这么多台拖拉机，一天得三四锅水，不能耽误了！”
“那您忙得过来吗？”
老车说：“过两天，小栓也过来！”
“小栓？”
“就是边连长的儿子！”
乔海洋一愣：“和樱桃定亲的那个？”
老车点了点头。
小栓的名字，乔海洋早就听说过，知道樱桃被迫和他定了亲。在他的想像中，小栓一定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汉子，能干，憨厚，朴实。然而，等他见到了真人，大失所望。相貌一般，个头不高，还有些腼腆，见到乔海洋，似乎还有些害怕，绕着他躲着走。
乔海洋感到心里堵得慌，为樱桃不平。
吃早饭的时候，乔海洋和刘北上坐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看着对面儿一声不吭的小栓。
他坐在角落，低着头，捧着饭碗扒拉饭菜，眼皮很沉。
乔海洋不满地说：“这人还当过兵呢，怎么这样？”
“在部队也是个窝囊兵，三脚踹不出个屁来！”刘北上说话狠，吐沫也能砸个坑。
乔海洋笑了，说：“别说，也有好处！这样的人娶了樱桃，不会给她气受！”
刘北上嘴角一歪：“可能让人家樱桃喜欢吗？”
乔海洋沉默了，他知道，这样的人，樱桃不会喜欢。可她已经许给他了，还能怎么样？想到这儿，他忽然感到自己对不起樱桃，如果小栓能像个男子汉，甚至比自己强，他心里反而好受些！
小栓的工作是帮助老车烧火，这个未来的女婿，对老车毕恭毕敬，大气也不敢出。老车对他似乎也挺满意，总带着他四处走。
乔海洋由于手上受过伤，没有让他去扛杠，而是分配他去打枝子。打枝子相对来说是个轻活。树被伐倒后，他上去用斧子把枝子砍下来，让拖拉机来拉。因此，他可以满山溜达。
林子里充满了活力。山林的上空，不时回响着油锯的声音和“梆、梆”的砍木头声；而最让乔海洋热血沸腾的，是扛杠的号子。
扛杠，这是林场里最重的活。八个壮汉，扛着四条粗粗的杠子，抬起又粗又长的树木，喊着号子往前走，那声音雄厚、粗犷，甚至有些沙哑，但节奏感很强。领号的往往是头杠，他能看到前面的情况，以便提醒后面的人；而最吃力的，是二杠，他担负着四副杠中最重的分量。
嗨哟挂了吧！嗨哟！
挂好了钩吧！嗨哟！
乔海洋听到号子声，就会奔跑过去，站在一边，屏住气息，静静地看着：
钩挂好了吧！嗨哟！
掌起腰了吧！嗨哟！
往前走了吧！嗨哟！
走起来呀吧！嗨哟！
弟兄八个，嗨哟！
吃饱了没有，饱了！
干完了活呀，再喝酒啊！
老爷们的腰呀！不能弯哪！
老爷们的肩膀，能担山哪！
它不想走呀，也不行啊！
让这胖小子！挪挪窝了吧！
嘿嘿哟嗬！嗳嘿哟嗬！
粗犷的号子，充满着韵律和力量，也充满了调侃和情趣。
听着号子，乔海洋入迷了！他听得热血沸腾，没想到在山林里，在遥远、偏僻的北疆，能有这么好听、这么动人的音乐！
山风呼啸，白云流转，号子在林中回荡，灌入乔海洋的耳内，进驻到他的心里……
夜晚，他趴在油灯下，记下了那号子的曲谱。
快过年的时候，赛牡丹和樱桃带着不少年货来到山里，她们是和大嘴连长一起来慰问的。
有了女人的营地，立即增添了生活情趣，帐篷上贴上了红红的窗花，厨房的大笼屉里蒸出造型可爱的喜糕，桌上，摆着装得溜尖的菜盆子。年三十的晚上，所有的拖拉机都停了工，山林迎来少有的宁静。只有帐篷内外，火把通明，人们乐乐呵呵地围着篝火坐在一起，顶风冒雪，在深山老林里过大年。
人群中，刘北上举起酒杯，站起身来大喊：“弟兄们，这是我们在大森林里过的第一个春节，也是我们最痛快的日子，我提议，大伙举杯，为……”看了看乔海洋，问道，“海洋，你说，咱们为什么干杯？”
乔海洋想了想，说：“为咱们的大森林干杯！”
刘北上一撇嘴：“不好！”
“那你们说，为什么干杯？”乔海洋问。
“要我说，为我们伟大的祖国干杯！”一个知青说。
众人一片嘘声：“太没创意了！”
那个知青脸红红地争辩：“怎么没创意？”
“每次喝酒你都是这句话，为我们伟大的祖国干杯，怎么不来点新鲜的？”
“那你说为什么？”
“要我说，为我们超额完成进度干杯！”
众人又一片嘘声：“没劲！”
“那为什么？”
“要不然，为我们的爸爸妈妈干杯！他们现在也一定在家里想着我们呢！”楚聚杰在人群中说。
一句话，让众人安静下来，站起来喊的人，也慢慢地坐下了。
楚聚杰手里端着缸子，低声说：“我已经两年没回家了，也不知道我妈妈的病怎么样了？”
众人默默地望着他。
忽然，楚聚杰站了起来，举起装满酒的缸子，向着远方喊：“爸，妈，今天是年三十，儿子在边疆，祝你们健康、长寿！”说完大口饮下。
战士们也纷纷站了起来，拿起了酒杯，喊道：“爸爸，妈妈！我们在边疆，敬你们了！”
山风呼啸，把这些年轻战士的喊声，吹向远方。
有一个知青哭了起来，旁边的人立刻被感染，有的低下头，有的捂着脸，有的一个劲地喝闷酒，“呜呜”的声音响成一片。
猛然，刘北上喊了起来：“嘿嘿，你们这是干什么呢？大过节的，哭什么啊？嚎丧啊？来，喝酒，喝酒！”
可是众人没人响应，依然低声哭着。
猛然，人们的身后传来一阵唢呐声。
刘北上愣住，转头看去。
火堆旁，只见老车吹着唢呐，他闭着眼睛，神情怡然自得，乐曲欢快、跳跃，充满了活力。
众人不自觉地围了过去。
乔海洋知道，那是《百鸟朝凤》，是老车最拿手的曲子，他在用唢呐描绘着大森林的美景和各种鸟的欢叫声。
众人听着，似乎进入一个梦幻般的世界。
篝火映在老车的脸上，映在围在他身边那群青年的脸上，映着莹莹的白雪和密密的树林，以及夜空中俯视着他们的星星……
篝火摇曳，雪花如絮，欢快的唢呐，在黑压压的山林中独自歌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