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坐上长途汽车的那一刻起,乔海洋就想像着和樱桃见面的情景。他不知道樱桃现在变成什么样,也不知道见到樱桃和樱桃的家人该说些什么。但是,他很兴奋,也很激动,甚至有些忐忑不安,樱桃已经是有丈夫的人了,自己去看她,会不会被别人说闲话?总之,一路上他胡思乱想,等到了黑河,就迫不及待地搭车前往樱桃所在的屯子。
乔海洋走进屯子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因刚下过雨,泥泞的路上闪着光,仿佛铺着一层晶莹的碎玻璃。他拿着一些礼品,打听着樱桃家的住址。有人告诉他转过前面的路口就是,他兴冲冲地走去。
屯子不大,有几十户人家;来了生人,路边的狗叫个不停,引得院子里的老乡探出头来看。乔海洋顾不上许多,急急地往前走,刚转过路口,就见临街的院子门前站着一个女人,怀中抱着一个孩子,正望着自己。
乔海洋定睛一看,停住了脚,“樱桃?!”他轻轻唤了一声,慌忙赶过去。
那是樱桃!面容越来越清晰,比原来瘦了一些,脸色苍白,但是那双眼睛,还像过去一样水汪汪的。当她看到乔海洋的一瞬间,脸上泛起红潮,随即笑了起来,往前迎了几步,低声说:“你来了!海洋哥!”
听到熟悉的声音,乔海洋的眼睛湿润了。他走上前来,默默地注视着她,又看了看她抱着的孩子。
孩子不大,还不会走,红红的小脸,明亮的眼睛,显得十分可爱,正怯生生地看着乔海洋。
樱桃有孩子了!乔海洋没有想到,他有些语无伦次:“啊,来了!樱桃,你、你好吗?这是你的孩子?”
樱桃点点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叫什么?”乔海洋走上前,拉着孩子的小手问。
“她叫俏含,是个姑娘!”樱桃答道。
孩子忽然哭了,把头转过去,趴在樱桃的肩膀上。
“这孩子,认生!走,快进屋吧!”樱桃赶忙说。
乔海洋随着樱桃走进院子。
院子不大,但是干干净净。乔海洋走了进来,看到窗上贴着一个褪色的喜字,忽然感到一阵悲凉。两年不见,樱桃已为人妇,而且有了孩子。
乔海洋随樱桃走进屋,见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几床被子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炕上。
“你丈夫呢?”乔海洋坐下来,问。
“他没在家!他在边防站工作,很忙!”樱桃说。
“哦!”乔海洋四处看了看,问道,“这就是你的家?”
樱桃忙说:“不,我的家在边防站附近,这是我赛姨的亲戚家,平时孩子她爸不在家的时候,我来这里住!”说完把孩子放在摇篮里,转身向厨房走,“我给你倒水去!”
“不用!”乔海洋忙拦,但是樱桃已经走了出去。
在厨房里,樱桃走进来一下靠在墙上,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下来,她连忙擦了擦,拿起桌上的暖瓶,冲了一杯糖水,端了出去。
屋里,乔海洋正从包里往外掏东西:两块布料、一大包水果糖,还有一些营养品。
樱桃看着他,说:“你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乔海洋一笑:“你结婚我什么也没有送你!现在,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他看了看孩子,又说:“我还不知道你有孩子,也没给她买什么东西!这是二十块钱,你拿着!给她买点奶粉!”说着把钱递过来。
樱桃忙说:‘不,我不要!”
“这是给孩子的,又不是给你的!”乔海洋说着把钱放在桌上。
樱桃把水递给乔海洋,自己走到柜子旁,打开门,从里面拿出了一双布鞋,走过来递给他,说:“这是我为你做的,也不知道合脚不合脚,你试试!”
乔海洋有些激动,抬头看着樱桃,说:“樱桃,谢谢你!”
樱桃微微一笑:“你考上大学了,是件大喜事,我不知道该送给你啥。在这山沟里,没啥好东西!这双鞋,你要是不嫌弃,就拿着,到了北京,穿上它,兴许也能想起我来!”说着眼泪涌上来,忙转过身去。
乔海洋看着她,走过去站在她的背后,低声唤道:“樱桃!”
樱桃转过身,看着他。
二人四目相对,都含着泪水。
乔海洋问:“你结婚,为什么不跟我说?”
樱桃低下头:“说啥?”
乔海洋想了想,说:“问我同意不同意?”
樱桃没有说话,她把脸转到一旁。此时,乔海洋清晰地看到,她脸上挂着泪水。
乔海洋忍不住一把拉住樱桃的手,问道:“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猛然,婴儿啼哭起来,樱桃连忙抱起孩子哄着。
乔海洋自感失态,连忙拿起一块糖,想给孩子吃。
“她还没长牙呢,咬不动!”樱桃说。
“哦,我、我不知道!”乔海洋尴尬地站在一旁。
樱桃走到炕边上,坐下,说:“我给你炖好了狍子肉,就在火上热着,你吃了饭再走!”
乔海洋愣愣地看着樱桃,感到她的话又热又冷。此时他才意识到,在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已经产生了一道冷冰冰的高墙,鸿沟拉开了他们的距离,高墙阻隔了他们的渴望。
傍晚,乔海洋匆忙吃完了饭,起身告别。樱桃抱着孩子送他。
在路口,乔海洋看着远处开来的长途车,转身对樱桃说:“你回去吧!”
樱桃没有动。
乔海洋又说:“回去吧,早晚要分手!”
樱桃的泪水涌上来。
乔海洋勉强笑了笑,说:“哭啥?以后我还来看你!”
樱桃擦了把泪,说:“北京那么远,你能来?”
“当然!说来我就来了!你也可以来北京看我!你们一家子都来!”
樱桃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
长途车开来了,乔海洋转过身来,看着樱桃说:“好了,我走了!樱桃,保重!”
不知为啥,樱桃一下哭了起来,她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看着乔海洋,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滚落。
乔海洋愣住了,他站住脚,呆呆地看着樱桃:“樱桃,你、你怎么了?”
樱桃忽然擦了擦泪,破涕为笑,大声说:“没啥,你走吧!去了好好学习,往后成个大作曲家!”随后扬起孩子的小手,向乔海洋说:“和叔叔再见!”
乔海洋转身上车,在车里,他透过车窗向外观看,樱桃的身影渐渐远去,最后消融在山头落日的余晖中。
在回北京的路上,乔海洋一遍遍地回想着和樱桃见面的每一个细节,说过的每一句话;在他的心头,感到有阵阵隐痛袭来,久久不能消失。
北京音乐学院的开学日期是在九月。金秋北京,天高气爽;从全国各地农村、工厂、部队走来的学子们,纷纷走进北京的几所艺术学院。北京电影学院、中央戏剧学院、中央美术学院和音乐学院相继恢复招生,这是“文革”后的第一批大学生,人才济济,一个个卓尔不群。他们由于是一九七八年入学,所以又统称“七八班”!音乐学院作曲系有十几个学生,来自全国各地,全是才子、才女。十年的时间,在社会上积累了大批的人才,如今敞开了大门,他们纷纷拥进;各有各的经历,干什么的都有,年龄也不相等。最大的三十多岁,最小的十几岁,老、中、青三结合,身份五花八门,说话南腔北调;胸前别个校徽,走起路来神采飞扬,在社会上,他们是最幸运的年轻人。
乔海洋提着从东北带回来的帆布箱子走进音乐学院的大门。在门口,他看到有用扁担挑着行李进学校的,也有穿着军装迈着正步走进去的,还有被老婆和孩子拉着手送进校门的。他奇怪这些人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也难以想像他们经过什么样的艰辛努力,才获准走进这国内最高的艺术学府。
这批学生由于有丰富的阅历,对生活、对社会有深刻的感触,又经过“文革”的“战斗洗礼”,敢想、敢干,不迷信权威。因此,他们富有创新精神。急于要把自己丰富的感触发泄出来,急于寻找能够表达自己感情和思想的艺术手段和方式,如饥似渴地学习各种专业知识,充满激情地开始自己的创作;一时,同学们新作层出不穷,相互激励,相互追赶,相互学习,把创作的气氛搞得热火朝天。
乔海洋在学校学习,很少回家,他在学校如鱼得水,和同学们关系也很融洽,不知不觉地度过了一个学期。
快过春节了,早已困退回京的楚聚杰组织了一次兵团战友的聚会,尚菲菲找到了叶晓帆。
“菲菲,你跟他们说一声,我就不过去了!”
叶晓帆很少和老同学见面,尚菲菲好不容易找到她,没想到她还是拒绝了。
“干吗呀,晓帆!人我可都约好了,你不去多扫兴啊!再说,大家也都知道你要来,都想见你呢!”尚菲菲不高兴地说。
叶晓帆明显是在找借口:“孩子身体有点不舒服,我得回去看看!你们聚吧!”
“你婆婆不是去了吗?她不能帮你看看孩子?”
“她身体也不好!”
尚菲菲急了,说:“晓帆,你别说了,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是怕见乔海洋,对不对?”
叶晓帆微微一愣,随即低声说:“没有,我怕见他干什么?”
尚菲菲拉住她:“晓帆,这段时间,我觉得你挺消沉的,是不是乔海洋考上了大学,刺激你了?那有什么呀?我不是也没考上大学吗?现在是待业青年,也没觉得什么!你别想那么多了!走,走!”
“我真的不去!”
“晓帆,你这样大家真的会对你有看法了!”
叶晓帆问:“什么看法?”
尚菲菲说:“当了官太太,看不起老同学!”
叶晓帆一笑:“他一个科长,我算什么官太太?”
“那他也是官呀?”尚菲菲认真地说,“你还别说,现在的老同学里,还只有庄会生是科长!”
叶晓帆没说话。
“你到底去不去?”尚菲菲又问。
叶晓帆想了想,说:“好吧,我可说好了,我去去就走,呆不了多长时间!”
“知道知道,快走吧!”
叶晓帆不愿意和老同学见面,倒不全是为了乔海洋。她和庄会生婚后的生活很不幸福,没有什么快乐可言。她无法忍受庄会生的庸俗,当了一个科长就自我膨胀,自吹自擂!她曾经想和他离婚,但没有充分的理由。每次她不高兴,庄会生都会想办法哄她,假意体贴,让她迟迟下不了决心。何况,她现在一事无成,不可能再去拉琴了,工厂里的工作,也不大上心,三天两头请假,基本上在家当家庭妇女。看到同学们都热火朝天地干着自己的事业,她自感羞愧,后悔当初早早嫁人。
聚会是在一家酒店举行,楚聚杰是这家酒店的学徒,特地给安排了一个包房。同学来了十几个,其中有乔海洋。
叶晓帆一进来,就被安排在乔海洋的身边,但她没有坐,而是去了角落里,和大家敷衍了几句,就低头喝茶,很少说话。
楚聚杰戴着一个大师傅的帽子,围着一个围裙走进来,说:“来,我先敬大家一杯,一会儿我还得炒菜去呢!”
“你急什么?又没有什么客人?”乔海洋笑着说。
“那也不行!我刚上班,不能违反餐厅的纪律!”楚聚杰端起酒杯,对大家说,“来,碰一个!”
尚菲菲忙说:“等会儿,咱们总得说点什么呀!”
楚聚杰看了看乔海洋,说:“那就祝我们苦尽甘来,都通过各种渠道、各种方法,回到北京了!”
大家一起说:“好!”碰杯饮下。
楚聚杰摆了摆手:“你们慢慢吃,我干活去了!”说完转身走出去。
乔海洋笑着对尚菲菲说:“聚杰就是老实,在兵团是好战士,回到北京也是个好学徒,赶明儿你跟了他,吃上不愁!来,咱们尝尝聚杰的手艺!”
尚菲菲和楚聚杰回到北京就确定了关系,二人的家长也同意。她对这里的菜很熟,连忙介绍:“海洋,你吃这个,东坡肘子,他刚学会的!”
“是吗?”乔海洋立刻夹了一大块,放在嘴里,“嗯,不错!真不错!能出徒了!”说着对众人:“来,来,大家吃!晓帆,你别愣着,吃呀!”
叶晓帆有些拘谨地:“好,我自己来!”
乔海洋笑了笑:“你再不吃,我们可都给吃光了!”
尚菲菲忙给叶晓帆夹了一块,说:“你赶紧吃,要不然他们这些人,属狼的,见了肉就没命,还真不给你留!”
众人大笑起来。
叶晓帆也笑了笑,轻轻地咬了一口。
老同学见面,分外亲热,不知不觉地就到了晚上九点多钟,饭厅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只有乔海洋他们还在闹着。
我爱马场哎,我爱马。
马场就是我的家,我的家,
我为革命养军马……
乔海洋和楚聚杰等人拿着酒杯唱起了当年在兵团爱唱的歌曲;乔海洋打着拍子,脸颊通红,他喝了不少的酒。
叶晓帆被尚菲菲拉着,也加入了他们的合唱。
不知谁起了个头,大家又唱起来:
兵团战士胸有朝阳,胸有朝阳,
屯垦戍边保卫边疆,保卫边疆……
歌声,似乎把他们带回了那冰天雪地的山林。
在和平里的一条小路上,明月当空,乔海洋和叶晓帆并肩走着。
叶晓帆感慨地说:“我好久没有这么高兴了,一起唱歌,真好像又回到了兵团!”
乔海洋笑了笑,说:“是啊!你说怪不怪,这些歌咱们在兵团唱过无数遍,没觉得什么,怎么今天回到北京一唱,就都唱哭了?有意思!”
“还不是因为离开了,就想了呗!”叶晓帆说。
乔海洋点点头:“你说得没错!有些东西当你失去它的时候,才知道它的可贵!”
叶晓帆微微一愣,停住脚,看着他。
“你怎么了?走啊!”乔海洋问。
“没什么。”叶晓帆又跟着他走去。
饭店门口,尚菲菲和楚聚杰走了出来。
“哎,你看没看出来,叶晓帆的心里,还是有乔海洋!”尚菲菲走在楚聚杰的身边,跟他说。
“你怎么知道?”
“在饭桌上,我看她老是偷偷地盯着他!”
楚聚杰一笑,说:“那也没用,谁让她自己不珍惜的!哎,你可别往里面掺和,叶晓帆是有家的人,还能为了乔海洋离婚?”
尚菲菲一撇嘴:“那也不一定!我看,她和庄会生,早该分手!”
乔海洋送叶晓帆来到她家楼前,叶晓帆忽然想起什么,说:“海洋,忘了祝贺你,你终于如愿以偿,考上了音乐学院!”
乔海洋一笑,说:“你是没考,你要是考,也能上!”
叶晓帆低下头,说:“我、我当初怀着孩子呢!”
“怀了孩子也能考啊?我们年级就有带孩子上学的!”乔海洋说。
叶晓帆没说话。当初,她是犹豫考不考,但是被庄会生拦住了,说有了孩子,人家学校不会要,她就放弃了。为这件事,她至今恨庄会生。
乔海洋看看她,忙说:“不过,你现在也不错,当上官太太了!”
叶晓帆停住脚,生气地说:“你也讽刺我?”
乔海洋一愣。
叶晓帆往前走去。
乔海洋忙追了过去:“晓帆!你别生气,你听我解释!”
叶晓帆站住脚:“乔海洋,你不用跟我解释,更不必安慰我。我知道,你成功了,而我失败了,行了吧?”
乔海洋奇怪地问:“你、你怎么失败了?”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是在报复我!”叶晓帆说完转身走。
乔海洋猛然叫道:“叶晓帆,你站住!”
叶晓帆站着。
乔海洋走到她的面前,说:“我报复你什么?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晓帆,我现在觉得,你越来越变得心胸狭隘了!这是为什么?”
叶晓帆也不甘示弱,反驳说:“我心胸狭隘?我有什么狭隘的?我挺好!不搞音乐怎么了?我当官太太怎么了?我不愁吃不愁穿,比你们有钱,我有什么不满足的?!”
乔海洋大怒:“晓帆,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叶晓帆依然理直气壮地说:“我说这话怎么了?本来就是!生活对我太不公平了!让我失去得太多!给我的磨难也太多!如果没有这些,我早应该是音乐学院的高材生了!”
乔海洋一笑,说:“如果?生活中有如果吗?!你虽然不能选择时代,可是,你能选择你自己的道路!”
叶晓帆一惊,看着他。
乔海洋摇摇头,说:“你的怨气怎么这么重?是不是因为你没有得到你认为本该得到的东西,就怨天尤人?!”
叶晓帆愣愣地看着他。
“可你想过没有,那些东西你为什么没有得到?”乔海洋又问。
叶晓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没有努力,你杂念太多,你没有用你的全部心血去争取它!你只想获取,而不愿意付出!”
叶晓帆惊住。
乔海洋静静地看着她,低下声音说:“晓帆,任何人的成功,都不是凭空而来的,看看咱们周围的人,哪一个不是付出了艰辛和努力,才走到今天的!我们所处的年代一样,命运也大致相同,可为什么得到的结果不一样?你想过没有?别总抱怨生活给你带来了多少不幸,也要想想你曾经是如何选择的?!”
叶晓帆呆呆地看着他。
乔海洋又说:“我们学院有不少跟咱们一样的人,都挺出色的,说实话,我为咱们这代人骄傲!经过多少磨难,可从没有被打垮过;他们经得起摔打,有顽强的生命力,并且,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允许自己变得平庸,变得没有追求,变得像一个只满足于衣食享受的市侩小人!晓帆,你今天说的话,我知道,是气话,不是你的真心话!因为,我知道,你从骨子里,还不是那样的人!你说,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