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琴似谈情,按弦无情调,琴曲无心道。
琴声靡靡恍若情人间的悱恻缠绵,似猫抓又似女子无骨柔夷在心间撩起涟漪。
弦声一挑,一曲《飞羽》倾泻而出,启的是一场白云出釉流水照影的幻梦。琴音泠泠如古泉流水,又好似有舞姬轻舞曼妙间水袖飘忽如飞羽飘絮,桃花洋洋洒洒间如同时光残影,映照出树下抚琴而坐的身影。
上等的酸枝梨木上横置着一架赤色异形琴,此琴偌大如船,琴首为凤凰昂首之姿,琴尾则为凤尾,半筝半箜篌的形态端的是傲气凌然,更显琴师本身心思玲珑。
但见树下女子衣裙赤红,绣着云状暗纹的黑缎滚边自然而然显出一股高华。十指修长纤细,那是一双能令所有琴师妒羡的柔夷,现在这双手轻轻按在弦上,筝弦之上十指翻飞,奏的是一曲桃林间,花如梦如幻下的临水照影。
树下的女子赤发玉面,容色素净中眉目淡淡,一双凤目却似无意间透出三分勾魂。嘴角笑意浅薄,阳光自树间透下,斑驳的光影衬得越发纤尘不染。
乍然风来,抚琴的手骤停,朱唇轻启,轻悠悠吟了一段词,浅薄的容色霎时间多了几分奇瑰凄怆。
“花信来时,恨无人似花依旧;又无春色,折断门前柳;天舆多情,不舆长相守;分飞后,泪痕和酒,沾了双罗袖;有情的也罢,无情的也好,愿天下眷侣,皆不成其好。”
“哎呀,好友,我买了这么多的酒,你却只喝两盅便醉了,剩下的全被你拿来浇土,当真是伤我的心。”
树荫下转出一人,一头白发衬得男子颜色俊俏,沉稳尔雅,温文如玉。手中拿着一把质地通透的玉扇,摇摆间自有一股隐士风雅。
“我一向是不会喝酒的,好友明知还买了这么多酒回来,琴箕盛情难却罢了。这琼浆玉液再好,放我这俗人身上,总是浪费,倒不如还于天地,别有一番意境。”琴箕唇角微勾,素指随意拨了拨琴弦,再无起弦之心。
“好友无论做什么总是有理由的。”绮罗生深邃的眸中有一股狡黠的笑意。“时间城托我们拨正九条时晷,如今已然拨正了六条,小四智和我的皆已完成,余下三条你再不动手,小四可就要替你代劳了。”素手一翻,却翻出了一个琉璃瓶子,瓶中有一黑色光点正不安的浮动,仿佛要从虚空中挣脱一般。
“不动手不过是因为机缘未到,急不来。”琴箕虚睨了一眼绮罗生手中的琉璃瓶子,却是淡淡开口,“饵已下好,不过是等一个合适的时间罢了,城主既是托我此事,自是信的过我,想来这么点时间还是等得起的。小四是个好孩子,晓得去替我寻这点机缘。”
上挑的凤眼阖了阖,才望向眼前的好友。
“把它放出来吧。”
话音落下,乍然间小小的庭院阴风缭绕,邪氛鬼弔。从琉璃瓶中挣脱而出的黑点化作漫天黑雾笼罩而下。无尽的怨气仿佛要将此处空间完全撕裂一般,搅动风云走势,直冲树下的两人。
“我要他死!要他赔我全族性命,日日难安夜夜为我沈氏一百八十条人命惊惧忏悔!”
女子声音尖利凄绝,带着全族的怨气冤屈——彻骨滔天的恨意。
“还有呢。”
树下的女子容色淡漠,眼神却有些飘忽,仿佛透过这个怨灵看到了一些什么,却又不真切。狂风大作下赤色的发丝漫天飞舞,透出几分靡丽,红黑相间的锦缎衬着艳丽的发饰,显露出几分肃杀嚣狂。绮罗生在旁观得此景,眼里细碎的光芒闪了闪,终究没说什么。
“还有……”女子凄狂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呜呜低泣了起来。“为我沈氏一门昭雪,让安王脱险。我沈家一百八十条人命不能由人白白屠戮!我云旻宫上下四十个婢子不能任人为棋白白赔命!”
树下两人虚阖的眼里各自透出几分惊诧,如此滔天的恨意能维持这么久而不消散,时晷因此而乱倒也解释得来,只是此遭牵涉庞大,做起来必然不容易……
“此仇得报,你须付出代价。”绮罗生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惋惜。
“代价?”
“完成这件事情,你须以你怨灵之力推动时晷,此事一旦应下,于你便是灰飞烟灭,推动时晷需要承受撕裂魂身的代价。再无下一世可言。”女子的声线仿佛清风拂耳,泠泠流水下,玉石叮咚。可说出的话却又是那般残忍。若你放弃仇恨,因你怨气而起的时晷逆乱自然消解无踪。可最后一句终没出口。
“好,我答应你。”
“告诉我那人的名字。”
“宁王——傅靖华!”
“如此,我便接下你这桩事,还望到时,你依旧没有半分悔意。时晷逆乱引致的苍生罹难,谁也承担不起。”
“我此生最大的悔恨,便是错信此人!”
素手拨弦,笼罩在院子里的黑雾顿时收拢了起来逐渐回到琉璃瓶中。绮罗生将瓶子放在桌上便化光而去。“这茫茫三千大世界,好友此番怕是要辛苦了。”
“……”
但见琴箕水袖一挥,却是起弦而奏,幽幽琴声中,是谁道不尽的憾恨,又是谁心有戚戚然,惶惶不得终。
“花信来时,恨无人似花依旧;又无春色,折断门前柳;天舆多情,不舆长相守;分飞后,泪痕和酒,沾了双罗袖;有情的也罢,无情的也好,愿天下眷侣,皆不成其好。”
一曲阖下,铅华洗尽时,但见树荫下的人发饰全然退去,唯留额上红宝石,起身离去时赤色的发丝逶迤在地,被风带起的是那狷狂的恨意。长长的水袖拖起的是又一段恩怨情缠。
“冤冤相报何时了,可知道很多事情有时候,轻如鸿毛,都是痴儿……痴儿……”清凌凌的声调逸散在小小的院子中,再回首桌上只余紫檀香炉荡出轻烟散于天地和满地散落的酒瓶,人已然化光而去。
黄泉有知,一念是苦,黄泉无知,更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