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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一柬结金兰缘订来世 四言留血泪誓守今生(2)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和富家兄弟讲了两篇《楚辞》,早一点儿就回书房来。一掀门帘子,只见李冬青坐在自己写字的位上,铺了一张白纸,低头写字玩。前面两行写的是“欲除烦恼须成佛,各有因缘莫羡人”。又两行“竹叶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写到“此”字,李冬青一抬头见杨杏园进来,便笑着站起来说道:“讲得好《楚辞》。”杨杏园道:“你怎样知道?”李冬青道:“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在窗户外听了半天呢,我听见你把‘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那几句,高声朗诵,我就止住听住了。”杨杏园叹了一口气道:“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李冬青道:“不要发牢骚了,我问你一个字。这个‘落’字和上句‘坠’字是平等的吗?”杨杏园笑道:“你是一个研究词章的人,难道这个不懂?”李冬青道:“我还真不懂。我想这菊花不比别花,没有自落的,从小读《离骚》就引为疑问,后来看王逸的注本,他当做‘取’字解,以为这‘落英’二字,是和‘坠露’相对的。这样解,终不妥。但是除了这个也无别法可解了。”杨杏园道:“这样解是不对的。”李冬青道:“还有别解吗?”杨杏园道:“你念过《尔雅》没有?”李冬青道:“只看过一两回,这和《说文》一样,看着一点趣味没有,没有念过。”杨杏园道:“那就难怪。这个‘落’字的解法,《尔雅·释诂》第一句,就说得明明白白,乃是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权舆,始也。这句‘夕餐秋菊之落英’,就是‘夕餐秋菊之始英’。初开的菊花,又香又嫩,自然好吃。若说吃落了的菊花,恐怕自盘古到如今,也没有这回事。”李冬青笑道:“这种念了头痛的书亏你记得。”杨杏园道:“这也因为它是《尔雅》第一句罢了。”李冬青道:“如此说来,北京这些饭馆子里的厨子,都是会读《离骚》,会读《尔雅》的。”杨杏园笑道:“匪夷所思了,这话从何说起?”李冬青道:“到了秋季,这些饭馆子,不都新添菊花鱼锅吗?说一句笑话,我初次在北京上馆子,看见伙计送上两碟白菊花的花瓣来,摆成一只螃蟹的样子。我想这倒别致,但是也不过猜着摆样罢了。后来桌上的人把两碟新鲜菊花瓣全倒进火锅里去,我才知道是吃的。如此说来,不是北京厨子得了屈大夫的衣钵,知道餐落英吗?”杨杏园道:“这种吃法,南方也有,不见得就是北方厨子发明的。而且这些厨子弄这项菊花锅,焉知又不是得之于士大夫之家哩?”李冬青见杨杏园谈得很高兴,索性引了许多问题来问他。杨杏园心里纳闷,为什么她今天这样高兴?自己本来有一封长信要寄给她,现在二人当面,正好谈一谈了。可是李冬青尽管引着许多有趣的事说,想要问话,无缝可人。而且自己所要问的话,又不是三言两语可尽的,总要慢漫谈起。所以说了半天的话,杨杏园只是嘴里随便答应。说了之后,自己便不记得了。杨杏园正想之间,在桌子边,和李冬青对面坐下,见那张字纸,“菊花从此”四字以下,便没有字。因成心问道:“这是两句熟诗,我竟忘了,这下面还有几个什么字。”李冬青笑道:“何至于忘了。”提笔便补上“不须开”三字。杨杏园道:“这两句诗,固然是活对法。但竹叶于人无分,只管竹叶于人无分,何必菊花也不让它开?”李冬青低着头,手抚着那张纸,很凄惨的说道:“这叫无福人连累有福人。”杨杏园听了她这话,不知要怎样说才好,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在屋子里踱了几个圈子。然后说道:“我自信是个厌世派。不料你厌世的观念,比我还深。”说了这一句话,再要往下说,又觉太逼近了,转不好出口。因为这一年以来,和李冬青虽成了极好的朋友,但是他一谈到恋爱问题,李冬青必极力回避。若是谈些文艺上的话,反可以尽兴发挥,无话不谈。起先杨杏园还以为李冬青不脱旧式女子的故态,有些害臊。后来日子一久,知道李冬青最怕谈爱情,实在无法透露口风。有时勉强一试,她虽然不正色拒绝,可是就像人家揭发了她的隐私一样,十分难受。看那情形,实在是吞声饮恨,并不是无语害羞。杨杏园和她谈得高兴的时候,既不能说出爱慕,扫了她的兴头。无缘无故,这爱慕二字,又不能冲口而出。他这一腔心思,也就极抑郁之能事。爱情是个消磨勇气的东西,到了此时,杨杏园一见李冬青冷冷的样子,自己先软化了,哪里敢再提到爱好字样。杨杏园不做声,李冬青也不做声,一时屋子里便十分沉寂了。

杨杏园坐在一张小的沙发上,两只足交叉起来,摇曳不定,半晌,微微的喘了一口气。李冬青原本在桌上写字,这时便把笔一放,对杨杏园道:“我昨天就听见小麟儿说,你人不舒服,今天全好了吗?”杨杏园道:“那是一时的感冒,过一两天,自然好了。不过……”说到这里,就咽住了。李冬青道:“你是一个聪明人,难道看不破?”杨杏园抬头看李冬青时,脸上板得一丝笑容没有,正襟危坐在那里。杨杏园微笑道:“有什么看不破?”说了一句,又沉默了。李冬青道:“我很用不着避嫌疑说话了。我前天给大哥的一封信,实在是出于不得已。我本想当面来说的,但是当面说起来,恐怕还是不能畅所欲言,所以写了一封信来。”杨杏园初听李冬青叫一声“大哥”,心里突然一动,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想。勉强笑道:“这封信,实在出于我的意料以外,这样的称呼,我有些不敢当。”李冬青道:“大哥对我那信不满意,我是知道的,我希望大哥要谅解我的苦衷。若说以兄相称就不敢当……”李冬青微微叹了一口气。她的脸掉过去了,在身上掏出一块雪白的干净手绢铺在桌上,用手慢慢的去摸平,把桌上的铜尺压住了两端。杨杏园以为她把话说的造次了,所以搭讪着抚摸手绢。这时李冬青一伸左手,把墨盒旁边那把削铅笔的小刀,拿在手里,将右手的中指伸开,猛然提起小刀,在中指头上,极力划了一下。一刻儿工夫,指头上就涌出血来。李冬青当那血涌得最盛的时候,左手按着手帕,右手便把中指头在手绢上写字。杨杏园坐在一边,看她拿小刀子,还以为是削手指甲,绝对没有留意。忽然看见她用手指头在手绢上乱涂,连忙跑过来看,只见鲜红的指血,已经在手绢上写了三个斗方字。杨杏园一伸手过去,抢着把李冬青的手托了起来,连说道:“这是何苦?”李冬青左手把杨杏园一推,说道:“你让我写完这几个字,不必干涉。”说着,飞快的又写了一个字,连起上面三个字,乃是一句“我不负君。”杨杏园见了这四个字,倒看呆了。李冬青又在这字后面用血写了几个小字,乃是“杏园吾兄惠存。冬青血书”。写毕,走到杨杏园卧室里去,在洗脸架上,打开牙粉盒抓了一把牙粉,将血按住。然后走过来对杨杏园道:“那条手绢,奉送大哥,作个纪念。”杨杏园到了这时,疑惑李冬青的意思,完全洗去,只觉满腔热气,往上直涌,要透出顶门心而去。李冬青左手捧着一把牙粉,将右手中指头握住,笑着说道:“这事请你保守秘密,不要对人说。大哥少年朋友多,他们都是喜欢研究妇女问题的。被他们知道了,又要生出许多是非。”杨杏园道:“那是自然。”李冬青看见杨杏园淡淡的样子,说道:“大哥心里,还不能放开吗?”杨杏园右手捏着拳头,在左手掌心里捶了一下说道:“好!我就依从你的话,我想这事,索性不要瞒伯母,请你去对她说了。以后我以一日之长,勉做兄长,大家就是自己人,有许多客套,就可以删去了。”李冬青笑道:“这样就好,家母一定很喜欢的呢。”杨杏园见事已如此,也就只好往这条路上走。

光阴易过,转眼又是半个月,杨杏园屋子里养的一些菊花,现在都有一大半枯萎了。杨杏园坐在位上,背往后靠着椅子,笼着衫袖,望着菊花出神。一抬头,只见小麟儿手上拿着一个皮球,在窗子外走廊下抛,便隔着窗子喊道:“小麟儿进来,怎么今天又不上学?”小麟儿很高兴的跳了进来,说道:“我不上学了。”说时,把皮球向地下一丢一拍,又在房里闹起来。杨杏园道:“你为什么不上学?好兄弟,不要学那些坏孩子逃学。”小麟儿把头一偏,又一跳,说道:“你别瞎说,谁逃学?”杨杏园道:“是你母亲不让你上学吗?”小麟儿道:“是的。母亲说反正也只读得了一个礼拜书,大清早起来上学冷得很,叫我不要去了。”杨杏园道:“怎么只读得了一个礼拜书?”小麟儿道:“你还不知道吗?我们就在这几天里头要回南方去呢。”杨杏园听了这话,吓了一大跳,将手拉住小麟儿的小手,问道:“没有这回事,你母亲冤你好玩的呢。我怎样没有听见说过?”小麟儿道:“真去,谁冤你。母亲说要坐好几天的火车呢。”杨杏园道:“上哪儿去?”小麟儿道:“回南方去呀。”杨杏园知道小麟儿向来不撒谎的,而且他也不会撒这个大谎,这事竟有八九分是真的。握着小麟儿的手,呆呆的想着,是何缘故李老太太要走。小麟儿见他不做声,摔开他的手,自往外走。杨杏园追出来,又问道:“你大姐呢?”小麟儿道:“大姐在家里。”杨杏园笑道:“知道她在家里,她回南方不回?”小麟儿道:“她不回南吧?”杨杏园道:“你怎么知道她不回南?”小麟儿道:“我不知道,我这样猜想呢。”杨杏园一点摸不着头脑,到了黄昏时候,逆料李冬青已回来了,便踱到李家来。

一走到院子里,就看见李老太太,戴了一副老花眼镜,在灯下缝衣服,便一直走来。说道:“伯母,你老人家也太省俭了。衣服就不把裁缝去做,交给女工去缝,也不花什么,何至于戴上眼镜,还要慢慢的摸着做去。”李老太太取下老花眼镜,用手揉了一揉眼睛,笑道:“我哪里还有那个本事呢?”说着把手上的布料一举,笑道:“这是一只行李口袋,缝好了,将棉被褥子全装在里头,还可以搁不少别的东西,出门的人,这样东西,是不可少的。”杨杏园听了这话,真抽了一口凉气。随便在李老太太对面椅子上坐下,眼睛对着壁上悬的日历,很随意的样子,问道:“伯母好好的缝这个东西,也要出门吗?”李老太太笑道:“冬青还没有告诉你吗?我要回九江去了。”杨杏园本想问李冬青去不去,可是又不好开口。便道:“大概是走京汉路吧?”李老太太道:“是的。”杨杏园道:“三等车乱得很,我劝伯母坐二等车去。小麟儿兄弟,也许可以打半票,只有伯母和冬青两张整票,花钱也有限。”李老太太道:“你是外行了。我已打听得清楚,特别快车,没有半票和免票,就是三等,也还可坐。平常通车,不花钱的人,专门在二等里,不如三等车,人还稀少呢。”杨杏园见她没有驳自己的话,知道李冬青去定了。这个时候,恰好李冬青回来。手上提着一大包东西,先送进屋子去,然后再出来。杨杏园正要问她今日回来为何这样晚?李老太太却先问了,说道:“劝业场去了吗?”李冬青随便答应道:“去了。”李老太太道:“那一大包,将那些纸花,骨头簪,水钻的首饰,都买了吗?”李冬青偷眼看了一看杨杏园,答道:“都买了。”李老太太道:“还有王回回的狗皮膏药,和同仁堂的小儿回春丹,紫金锭,这都是家乡人爱要的。平常一遍一遍写信来托买,好寄了去。而今我们自己回南方就不送人家,少不得人家还和我们讨呢,所以总要多买些才好。”李冬青要想把话来扯开,已是来不及,只是听一句,答应一句。杨杏园知道她的意思,无非是想隐瞒这南下的话,不让自己知道。便笑着对李冬青道:“还有几样漂亮些的土仪,也不能不买一些,像珐琅铜器,铜墨盒子之类,都是送人的好东西。”李冬青听他这话,知道南下的事,他已晓得了。一时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回答,也不过承认他这话不错而已。当时李老太太便问杨杏园吃了晚饭没有,意思想留他吃晚饭。杨杏园回说,吃过了,坐了一会儿,自回去。

到了家里,倒真是在开饭,听差问他吃晚饭不吃,他一摆手,走回房去,便和衣躺在床上。听差以为杨杏园又不舒服,进进出出,倒是蹑手蹑脚的,怕惊动了他。其实杨杏园丝毫没有睡着,只是侧着身子,闭着眼睛,一味的闷睡。约莫也睡了一个钟头,只听见一阵脚步声,从外面走了进来。脚步到了房门口,停了一停,到了床面前,又停了一停。杨杏园以为是听差,也就由他,并不理会。一会儿那脚步向外移动,有人说道:“睡了,明天再来吧。”杨杏园听得是李冬青的声音,一翻身坐起来,笑道:“哪个睡着了呢?”李冬青已经走出房门,复又回来。笑道:“不敢惊动,所以回去,原来是醒的。”杨杏园道:“我正在纳闷,你要回南去,何以不让我知道?”李冬青道:“我原是怕大哥疑心,所以来解释这一个问题。”说时,两个人都在外面客房里坐下。杨杏园叫听差沏一壶新茶,又给了他些钱,叫他去买瓜子点心。李冬青笑道:“天天来的客,何必这样招待。”杨杏园道:“我想留你多谈几句话,趁着这几日,多客气一点,几日之后,劳燕东西,就不知何年何月相会了。”李冬青听了他这话,心里转觉凄然。但是表面上依旧笑道:“这是大哥疑心错了。我送母亲回南去,不过勾留一两个月,至多明年正月就要来的。”杨杏园道:“这话我不相信。老伯母全靠着你侍奉的,你既要来,现在又何必送她老人家回南?”李冬青道:“你这话果然问得有理。但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为两位家叔都回南去了。他们逃不了乡族的公论,已经愿意分出一些产业,作为家母的养老费和舍弟的教育费。可是说明,非回南不能承受,所以我不得不回南。”杨杏园道:“你所以在外飘泊,无非是为着令堂和令弟。现在令堂和令弟的问题,都解决了,正可以承欢膝下,终老江南了。明年正月,为什么还要来?”李冬青道:“我这几年为了家庭问题,不能求学,正是一桩大恨事,他们的问题,既然都解决了,我乐得抽出身子来北京读书,为什么终老江南?”杨杏园听她的话,也有相当的理由,却也相信,说道:“纵然你有此意,一来伯母肯让你远离与否,就不可知。二来人事变幻,少不得随环境为转移,到那时候,也不敢说一定没有阻力,让你如期北上。有这两种看法,所以我愿意这两天在一处多盘桓一会儿。”李冬青笑道:“凡事这样想,人生可虑的地方,那就太多了。”说时听差将点心买来了,用碟子盛着,都放在茶几上。杨杏园将新沏的热茶,斟上一杯,放到李冬青面前,笑道:“劝君更尽一杯酒。”李冬青用手接着茶杯,身子略微起了一起,也说一句唐诗,笑道:“与尔同销万古愁。”说毕,一口喝了。将杯放在茶几上,问道:“我解释得好吗?”杨杏园道:“自然好。”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人对嗑着瓜子,半晌没有说话。无意中,杨杏园微笑了一笑,李冬青两个指头,夹着一粒瓜子,放在四颗雪白的门牙中间要咬不咬的样子,一抬眼皮,见杨杏园笑了,也吟吟一笑。这样一笑,总是他们认识以来,最愉快的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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