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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爽气溢西山恰成美眷 罡风变夜色难返沉疴(2)

何剑尘见他填得字句这样凄楚,不等他将第二阙写完,便用手来夺去。杨杏园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写下去?你以为我还是无病呻吟吗?”何剑尘道:“你病到如此,怎么无病?不过我不主张你在这伤心之境,再作这种伤心人语,你尽管好好休养。只要有人在,婚姻问题经济问题都容易解决。”杨杏园昂着头淡淡一笑道:“我用不着解决这两件事了。”说这话时,手扶住桌子犄角,说道:“我头晕得很,我要睡了。”何剑尘道:“大概是坐汽车颠的。”杨杏园道:“不但是头晕,而且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似乎是饿了,又似乎喝了空肚子酒,烧得心里难过。又似乎心里有几十件事要安排,都没有安排得好。”说话时,吐了一口痰。因没有够着痰盂子,就吐在地下。何剑尘一看,竟是一朵鲜红的血,不觉浑身一阵发麻,急出一阵热汗。连忙将身一闪,闪了过来,遮住那口血。因扶着他的右肋说道:“你实在也是倦了,我扶你上床去睡罢。”杨杏园听了他的话,就由着他扶上了床。他和衣睡下,何剑尘把他那床青罗秋被,轻轻展开,给他盖了。不到三十分钟,竟睡熟了。

何剑尘悄悄走出房门,对听差说,把那血扫去了。然后到了前面,会富氏兄弟说话。正好他们都在家,富家骏受杨杏园的熏陶最深,听了杨杏园吐血,连顿两下脚道:“真个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杨先生作文章凄凉感慨,富于病态,我就料他和纳兰性德一样,要不永年……”富家驹抢着道:“你简直胡说。杨先生好端端的,你怎说他不永年。少年人吐血也是常事,不见得就会怎样?”何剑尘皱眉道:“看他的气色,可实在不好呢。”富家骏道:“既然如此,那就赶快把杨先生送到医院去。在家里医治,那是不如医院里周全的。”何剑尘道:“送到医院里去吗?可有问题呢。吐血自然是肺病,有肺病的人,医院里认为是传染症,不肯收的。”富家骏道:“西山天然疗养院,是治肺病最好的地方,他那里收治肺病的人,不如把杨先生送了去吧!”何剑尘摇摇头道:“不行,不行。他就为了上一趟香山,劳累得病势加重,哪里还可以出城呢?说不得了,请贤昆仲多费一点神,看护着他。千万不可对他说已吐了血。害病的人,是不能知道病势沉重的。一受惊骇,危险就会加重。我事又忙,不能在这里守着他,我先请大夫给他来瞧瞧,等大夫来了,我就好走。”于是翻着电话簿,请那位刘子明大夫来。偏是刘大夫又出诊去了。急得何剑尘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走了几遍,在身上掏出一盒烟卷,取了一支烟卷,衔在嘴里。因为找不到取灯,也不抽,也不扔。右手三个指头,将烟卷夹着,呆立着不动,把烟卷都夹得松开了。富家骥道:“何先生,你若有事,你就请便罢。大夫来了,我们会引他去诊脉的。何先生把事办完了,回头再来就是了。”何剑尘道:“事倒不要紧。不过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病,等大夫来了,瞧过了病,究竟好不好,说出一句话来,我也好放心。”说时,又悄悄的走到杨杏园屋子里来。见他双目紧闭,睡得正是沉酣,这脸色却分外的苍白,微微显出两个颧骨影子。何剑尘走上前,伸着手抚摸了他的额角,又伸手到被里去摸了摸他的手,觉得他微微有些发烧。想到平常人说,害肺病的人,是不能发烧的,胸口上不由的卜突卜突接连跳了几下。轻轻的将手缩出来,站在床面前,对他的脸,望着发了一会呆。忽听得屋子外的挂钟,当当敲了四下。四点半钟,自己还有朋友到家中来会,不能久等,就先走去。

到了家里,何太太也回来了。何太太手里拿着一封信,高高举起笑道:“你瞧,今天也望,明天也望,居然把这个人望到了。”何剑尘道:“是李女士来了快信吗?”何太太道:“她说发信后两三天,就可以动身。这个时候,也许在汉口登车了。”何剑尘接过信来一看,果然是如此说。点了一点头道:“这一封信,比一千元一剂的续命汤还要值钱。刻不容缓,就该送给杏园去看。不过我在家里,要等一个朋友,马上走不动,你先拿了信送去罢。”何太太道:“那忙什么?晚上你和他见面,送给他也不迟呀。再不然,先打一个电话告诉他也可以。”何剑尘跌脚叹道:“嗐!事情大变了,你哪里知道呢!”于是将史科莲的信,杨杏园的病,说了一个大概。何剑尘说一声,何太太嗐一声,何剑尘一说完,何太太果然就拿了李冬青寄来的一封信走了。何剑尘在家里等那客,先是久等不来。等得来了,又是谈个滔滔不断。糊里糊涂一谈,不觉天色已晚,好容易把客送走,就该吃晚饭。这时太太又不见回来,恐怕杏园的病,是没有好现象,心里只是安放不下,一面吃饭,一面想着。他忽然将碗一放,便走去打电话,问杨杏园的病况。那边听差,知道是何剑尘,便叫何太太来接电话。何太太道:“你吃饭罢,我暂不回来了,我在这里等你。你快点把事办完,你就来。”何剑尘道:“杏园的病怎样?”何太太道:“倒不怎样。不过我看他很可怜,我在他这儿陪着他谈谈罢。”何剑尘听他夫人如此说,心里倒放下一块石头。这才去吃饭。不过心里念着杨杏园的病,总觉不大放心。在报馆里编稿子的时候,好好的将笔一放,两只手捧住胳膊,望着电灯呆了半晌,叹一口气。同事的史诚然,和他正在大餐桌的对面坐了。因道:“剑尘,你和杏园的友谊,实在不错。他的病重一点,你就这样惦记。”何剑尘道:“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死而无憾。我们虽不能说是知己之交,我觉得杏园,实在是和蔼可亲的朋友。失去了,未免太可惜了。而且我们一段婚姻,尤得他的协助不少。我对于他的困难问题,丝毫不能帮忙,我心里异常抱歉。他若是病没有起色,这种人是这样下场,我也要灰心跟着他学佛了。”他一说,编辑部同人,大家都议论起来。虽然也有素来对杨杏园表示不满的,这时也很原谅他。何剑尘听了这种言论,心里越是难过。也不到稿子办完,抽身先就走了。

到了杨杏园寓所,恰好是这一条胡同的电灯线断了火,漆黑黑的。摸着门环打了四五遍,才有听差出来开门。听差手里拿了一个蜡台,插着半截洋蜡,黄色的淡光在风中摇曳不定,照得人影子一闪一闪。听差关上门,举蜡在前面引路。走不到半截走廊,那洋蜡就吹灭了。院子里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模糊的树影子,被风吹着颤动。上房那窗户纸上,露出一片黄光,仿佛像那斜阳落土,照着一抹余光在人家土墙上一样。而且纸上,立着人影子晃晃荡荡,更带着一些神秘的意味。何剑尘本来含着一腔凄楚,对了这种情况,越发觉得心旌摇摇不定。黑暗中到了杨杏园房门口,只听见他轻轻的说道:“人生在世,一天也是死,一百岁也是死,我倒处之坦然。不过我很替家母难受,暮年丧子……”何太太道:“杨先生,你不要说这种话,你一说,我心里就一跳。”何剑尘就在这时,已踏进房去。见富家驹富家骏坐在床面前两张小方凳上。自己夫人坐在写字台边,三个人都微微皱着眉毛,向杨杏园呆望。杨杏园已脱了外衣,盖着半截薄被,露了大半截身子在外,侧着头向外,颧骨上面,微微现出两道青纹,眼眶落下去许多。他见了何剑尘进来,头也不曾动,只转了眼珠望着,下颏略微点一点,表示知道他进来了的意思。何剑尘道:“大夫来过了吗?怎说?”富家驹望着他道:“据说不要紧,不过是受累了罢。”一回头,见何太太也对自己望着,心里就明白。杨杏园淡淡一笑,在干燥的嘴唇边,露出两排白牙,说道:“要紧不要紧,成什么问题……唉……我……”何剑尘走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说道:“病人最要紧的是提起精神,你千万不要抱这种颓废的思想。”杨杏园道:“是吗?然而我应当容纳你的忠告。”他说完了这话,脸上又放出惨笑来。富氏兄弟对望着默然,何剑尘夫妇也对望着默然。

这时,夜渐深了,这僻静的胡同里,是格外的沉寂,只是远远的有卖晚食的吆唤声,还若有若无。偏是隔壁的钟,吱咯吱咯,把它的摆锤,一下一下,摆动着响得清清楚楚。这种钟摆声,平常时节,人家是不大理会,你越烦闷,钟摆越响得平均沉着。这时一间屋子五个人,都听到了钟摆声。半晌,杨杏园道:“现在什么时候了?”说话时,头微微抬起。何剑尘道:“快十二点钟了。”杨杏园道:“夜深了,你带嫂子回去罢。家里还有小贝贝呢。”说到小贝贝,嘴角微动一笑,又道:“这孩子我喜欢他,我明天要送他一点东西给他玩玩。嫂子,你回去罢,我不要紧的。”何剑尘见他神志很清楚,料着也不要紧,就安慰了杨杏园几句,和太太一路出门。走到院子里,首先一句话,就问太太,大夫来瞧病的时候,究竟怎样说?何太太道:“照大夫说,那太可怕了,吓得我都不敢走。”何剑尘道:“他怎样说?”何太太道:“那大夫原和杨先生是朋友,听了脉之后,坐在外面屋子里沙发椅上,抽了两根香烟,一句话也没有说。手胳膊捧着手胳膊,呆望着杨先生屋里出神。出神一会,接上就微微的摆几下头。我看他那样子,都一点办法没有。我问有危险没有?他淡淡的说,总不至于吧?”何剑尘道:“他都这样说,那还有什么希望?这……”说到“这”字,不由得走路也慢了。慢慢的停住,犹豫着一会,说道:“我还看看去。”于是复又走进房来。将衣襟上拍了一拍,笑道:“我一条新手绢,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在屋子四周看了一看,像要找什么似的。然后复又走到床面前,执着杨杏园的手道:“杏园,你保重点,我明日再来看你。”在这一握手的时候,杨杏园见他目光注视着自己,手微微有些颤动。就是说话,声音也有些颤动不能接续。心想,他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吗?正要问时,何剑尘已抽身走了。

富氏兄弟,就斜对面坐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谈闲话。杨杏园都听在耳朵里,有时很觉人家的话略嫌不对,但又不愿去驳,只是搁在心里,渐渐的就不大留意,然后不听见了。忽然眼前一亮,屋子里电灯已经亮了。床面前富氏弟兄已不在这里,房门已虚掩着,大概他们走了,朝外带上房门了。那电灯在半夜里,电力已足,照着屋子四壁雪亮,反觉得惨白。脸朝自己写字台的后壁,那上面一幅秋山归隐图,向来不曾加以注意的,现在忽然注视起来。觉得画上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都耐人寻味。就是树梢上那一行雁字,是几个都可以数清了。看了半天的画,越无聊越是看了下去。那一带黄叶林外,一个人骑在一匹小黑驴上,好像蠕蠕欲动,要向山缝里走。以为眼花了,再看别处,只见窗纸上有几点墨迹,鼻子眼睛都有,好像人的脸。脸形的地方,有一处很像人的嘴,那嘴上下唇,竟会活动起来,原来是窗户纸被风吹得闪动着。在这个时间,无论看什么地方,都觉得会勾起一种幻想,造出一种幻境。对了灯睡,总是不大安稳,于是翻一个身,将面朝里,不要看这些东西,免得心里不大受用。闭着眼睛,就想设法子安睡。因为想起数一二三四,可以安息,于是心里就默数着数目字。但是自一二三四数到几千,越数人越新鲜,始终没法子睡着。心里烦恼起来,朝里睡又感到太沉闷,因之更翻身向外。一向外,又会看到壁上窗户上幻起种种图案。因之一个人时而向外,时而向里,翻来覆去,一夜工夫,也不能安息。一阵鸡啼,窗户纸就慢慢明亮,屋子里电灯,就慢慢清淡。四处市声一起,就天亮了。在这时候,只觉自己口渴,心里烦躁,嗓子里忽然一阵痒,咳嗽一声,一口痰向床下吐来。当时自己也未曾注意,一只手撑住了头,斜躺在床面前,对了窗子望着,尽管发呆。右手撑得酸了,把手放下来,又将枕头叠着,将头斜靠住。就是这样静沉睡着,不觉听到外间屋子里的钟,已敲过八下。

听差一推门进来,见杨杏园睁着双眼,清清醒醒的睡着。便问道:“杨先生,你早醒了吗?”正问这话时,眼睛望到床面前,突然向后一缩。杨杏园看他那样子,竟是十二分惊讶。于是就跟随着他的目光,向床下看来,自己不觉“哎呀”一声。这时,床面前地板上,正留下杨杏园吐的一口痰,痰之中,有一大半是红的物质。杨杏园糊里糊涂病了几天,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病。现在一看吐红痰,这自然是患了肺病吐血。万不料自己极好谈卫生,竟会惹下这一种讨厌的病!心一阵惊慌,心里止不住忐忑乱跳。躺在枕头上,半晌说不出话来。听差见他向地板上一看,人向后一倒,就不曾作声。看那样子非常的不自然,连忙走过来一看,只见他半睁开着眼睛,紧紧闭着嘴唇。脸色白得像一张纸一般,两手撒开在被头上,一点也不会动。听差伸手一摸,竟是两只冰柱。听差吓得倒退几步,跑到院子里喊道:“大爷二爷,不好!杨先生要不好了。”富氏兄弟,本就料到杨杏园病状不妙,但不料有这样快。一听这话,都向后院跑。富家骏由回廊上斜穿过院子,忘了下台阶,一脚落虚,向前一栽,脸正碰在一盆桂花上,青了半边,一件淡灰哔叽夹袍,半身的青苔。痛也忘了,爬起来就向里走。富家驹一只脚穿了袜子鞋,一只脚趿着鞋,一只手拿了一只黑线袜向里走。富家骥一手拉着听差问道:“怎么了?怎么了?”还是富家骏先到屋子里,一步走到床面前,先握住杨杏园的手,按了一按手脉,又伸手到鼻子边,探了一探鼻息。因回头对富家驹富家骥道:“不要紧,这是昏过去了。停一停,他就会好的。”富家骏原曾一度学过医,因此大家才放下心去。听差早就打了电话去请刘大夫。过了一会,刘大夫就来了。刘大夫来时,杨杏园的形势,已经和缓许多。他听了一听脉,说道:“这是不要紧的。不过受创太深了。”他于是注射了两针,又开了一个字条,叫听差在家里取了一瓶药水来,亲自将药水给他喝了。直等着他清醒过来,这才回去。

然而这个时候,已经是十点钟以后了。富氏弟兄,也不曾上课,就不断的在杨杏园屋子里闲坐。吴碧波华伯平这一班好朋友,也前后来探他的病。他见了各人,虽不能多说话,但是将一床厚被,叠着当了枕头,靠住了厚被斜躺着,还能对了人望着,听人说话。到了晚晌,又喝了一碗半稀饭。闲坐得腻了,还一定叫人给他一本书看。富氏弟兄捏着一把汗,这才放心。大家也就以为他或者从此有转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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