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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满面啼痕拥疽倚绣榻 载途风雪收骨葬荒邱(2)

车夫拉起车子,不一会儿又到了樱桃斜街。梨云的小房子,杨杏园是已经走熟了的,他便一直走了进去。上房里面,一个人没有,只见梨云睡在床上,身子向外,一只手放在棉被外头,拈着一小枝枯了的梅花,放在鼻子边闻着,好像正在想什么呢。杨杏园脱了大衣,走过去,将手套拉了,用手摸着她的额角,说道:“咳!不很大烧了。你心里现在怎么样?好些吗?”梨云眼睛望着杨杏园点点头。杨杏园顺手将她拈着的梅花,接过来一看,正是昨天清早折给她的一枝,问道:“你放在哪里?还没有扔掉吗!”梨云用手将枕头下面摸了一摸,说道:“你拿来,还放在这底下罢。”杨杏园当真给她又放下。这时无锡老三提着一壶茶进来了,说道:“杨老爷几时进来的,你不是说一点钟来吗?”杨杏园道:“哎!真不凑巧,我有一个堂叔,重病在天津,今天下午四点钟,我要去看他,明天才能回来。我正要和你商量,老七还是今天就送到医院里去呢?还是等我回来再说呢?”梨云在床上插嘴道:“我一个人上医院里去,我是不去的。”说着一翻身往里睡了。无锡老三道:“你看她这个小囡样子。”杨杏园道:“我看她的病,这时候好得多,也有点起色,暂时不搬到医院里去也好。反正昨天来的那个刘大夫,是我极熟的朋友,回头我给他通个电话,请他每天来看两次。”无锡老三道:“那末,好极了。杨老爷你坐一会,大概忙一清早,还没吃点心,家里现成的年糕,我弄一点你来吃,好不好?”杨杏园要拦阻时,她已去了。梨云翻过身来,问道:“你今天要到天津去吗?”杨杏园很后悔不该在她的当面说出这句话,便走上前,俯着身子要安慰她两句。梨云伸出一只手来,拨弄杨杏园马褂上的钮扣,一句不言语,眼泪汪汪的流下来。杨杏园看见她这个样子,安慰了许多话,说道:“我这一去,至迟两天也就回来了,难道就不见面吗?从前我们一两个礼拜不见面的时候也有,这又算什么呢?”梨云喘息着道:“你不知道,我一天到晚睡在床上,腻得要死,你来谈谈说说,我心里也痛快得多。我又没有亲人……”说到这里哼了一阵。杏园听见她这样说,替她设身处地一想,自己却不忍走。便握了她一只手,坐在床沿上。正要说话的时候,无锡老三已经端年糕进来了。杨杏园便走过来接着,胡乱吃了一点。一看手表,已经十二点钟了,想有许多事要办,不能耽搁了,赶紧回去罢。披上大衣,戴上帽子,一看梨云却睡了。想和她说两句话,又不愿将她叫醒,看见她曲着身子睡着,背脊朝外,只大半截水红绒紧身儿,全露在外面。便走了过去,将棉被轻轻的牵着,替她盖好。将她浑身的被都按了一按,这时屋子里没人,杨杏园靠着桌子,呆呆的对床上望了一会,叹了一口气,才别了无锡老三回去。到家之后,写了两封信,给两个报馆请假。写了一封给大夫刘子明,重重的托他,医梨云的病。各事办得小有清楚,还只两点多钟,上车站还嫌早,便决定再到梨云那里去走一转。

杨杏园主意打定,把洗换衣服钞票零用东西之类,收了一提包,坐了车子,二次再到梨云小房子里来。踏进上房来,便把提包放在外面屋里,然后走进里面屋子。只见梨云在枕头上侧着脸向里,娘姨道:“杨老爷来了。”梨云回转头来,对杨杏园望了一望,也没说话。杨杏园伸手一摸她的脸上,又在发烧,便道:“唉!病人最是劳动不得,想是又劳动了,所以又发起烧来。”便问阿毛道:“她的姆妈哪里去了?”阿毛道:“她听说是前门关帝庙很灵,问签去了。”说时,梨云在床上又翻了一个身,口里只嚷心里难过。阿毛道:“我来替你摸摸罢。”说着便坐在床前,伸一只手进去,在梨云胸面前慢慢的抚摸。杨杏园皱着眉在房里只是踱来踱去,不住的长吁短叹。梨云本闭着眼睛,听着他叹气,睁眼一看,只见他绕着白炉子直走,白炉子上,正放着一壶开水,便哼着道:“哎哟。你坐下罢,白急些什么,仔细泼了开水,烫了脚!”阿毛听了这话,歪过头来,望着杨杏园,抿着嘴笑。杨杏园不好意思,只得坐下了。忙人的日子,最容易过,这时已经三点钟了,杨杏园要赶四点二十五分去天津的快车,就应该要走。一想,瞒着她也不行,设若自己一两天不能回来,岂不叫她盼望。就老老实实把要上天津去的话,告诉了她。又说道:“你想想看,我一个阿叔,无亲无故,病在天津,几千里路外,只有我是他一个亲人,我要不去看一看他,良心上怎样说得过去?”梨云道:“你哪一天能够回来呢?”杨杏园道:“这个我也计算好了。我叔叔要不是十分病重,我就送他到北京来进医院,你也可以搬到一个医院里去,那末,两方面都照顾到了。况且我也有我的事,哪里能老在天津住着?”梨云见他说得有理,便不言语。这时阿毛有事,走出房外去了。杨杏园便坐到床沿上,一只手握着梨云的手,一只手替她抚摸胸口,说道:“我已经招呼医生来看你,你耐烦两天,少哭一点。你想见你娘,我也是四五年没有见娘的人,这却是没有法子。”梨云把头靠着杨杏园的手,好久不言语。杨杏园一看手表,又过了十五分钟,实在要走,便站起身来,说道:“我要走了,你好好养病罢。”说时阿毛已经进来,杨杏园又吩咐了她几句,复又走到床面前,握着梨云的手,说了一声“再会”,然后才出了门。吩咐阿毛道:“屋子里没人,你不要送罢。”杨杏园提起了提包,刚走到院子里,只听见阿毛接连的喊道:“杨老爷!杨老爷!”杨杏园转身又走进房来,便问什么事。阿毛道:“七小姐和你有话说。”梨云在床上侧着身子,对杨杏园点点头,意思叫他走过去。杨杏园站在床前面,俯着身子低低的问道:“什么事?”梨云眼睛望着杨杏园,手抚摸着被服,呆呆的一句话也没有说。好久才说道:“我和你说的话,你可记得?”杨杏园也不知指的哪一件事。说道:“记得的。”梨云低着声音,轻轻的说道:“你可要快点回来的。哎哟!我也不说了。”杨杏园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她看,口里说:“那是一定的。”然后握着她的手,叫她好好养病,耐烦点,才硬着心走出去。那时他看见梨云两眶子汪汪的眼泪,只差没有流下来呢。他一路走出院子去,也好像有一件什么事,没有解决一样,走上东车站,他糊里糊涂的上了火车,总是好像若有所失,由北京到天津四个钟头旅行的时间,他都在精神恍惚的境况里面过去,倒不觉得有什么旅行的感想。

火车到了天津,夜已深黑,下了火车,便坐人力车到息游别墅来。坐在车上一路幻想着,他的叔叔必定一个人睡在旅馆里,寂寞极了,自己一推门进去,叔叔拥被而卧,尚在那里呻吟不绝,看他来了,一定喜出望外的。不一会儿,车子到了息游别墅,便走进去问账房,有个杨惠文先生,住在哪一号?账房想了一想道:“大连来的吗?”杨杏园道:“是的。”账房便吩咐一个茶房,引了杨杏园去。茶房引到门口,将门一推,让杨杏园进去。他挨门而进,就先叫了一声惠叔叔,只见他堂叔惠文,正叫了一份大菜在里吃,看见杨杏园来了,笑道:“我料你上午就要来到了,怎样到这个时候才来?”杨杏园一日一夜,都盘算惠文病重得要死,不料他还是活跳新鲜的一个人,不免为之愕然。放下提包,脱了大衣,一面坐下,一面对杨惠文道:“惠叔何以在这个时候还要南下?”杨惠文道:“今年我本不打算回去的。只因接了家里电报,说你婶娘危在旦夕,叫我赶快南下。我想既有电报来,人是未必还在世上,不过赶回去替她收拾身后罢了。”接上叹了一口气道:“到了这种生离死别的时候,人才觉得做客的痛苦。我这次回去,就在故乡读书种菜,永不出门了。但是我虽然不干了,我那公司里的职务,倒是不坏。倘若生意好,每年也可落个两三千块钱,白丢了岂不可惜?我想你干这种笔墨生涯,一年到头绞脑汁,实在太苦。我的意思,把我那个位置让给你,所以特在天津耽搁一天,叫老侄前来商量商量。这话也长,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得完的。你先休息休息,吃点东西,我们今晚作长夜之谈,从长计议。”他这一篇话说完了,杨杏园才明白了他叔叔打电报叫他来的意思。虽然电报打得冒失一点,总是人家一番好意,杨杏园也就只得客客气气,和杨惠文讨论起来。这一晚,二人直谈到两点钟才睡。一觉醒来,已经是十二点钟了,杨杏园心里挂念梨云的病,下午就想回京。杨惠文道:“叔侄经年不会面,多谈几句罢。我是坐今晚八点的快车南下,你也坐晚车回京,不好吗?你就事忙,也不在乎一晚上。”杨杏园虽然心里很急,又说不出所以然来,杨惠文陪着他,大谈其家事。杨杏园随听随答,一句也没有听清楚,恨不得马上天就黑,好搭车回京。偏偏到了下午彤云密布,几阵西北风,刮下一场大雪。杨惠文上车,也没有送他,自己直接就上车站去。谁知刚到旅馆门口,杨杏园又碰见了一个多年不遇的同学余浩然,拉着谈了几十分钟的话。这余浩然的记忆力最好,说起从前在小学里的时候,翻墙头到邻居花园里去摘桃子吃的那段故事,最是有趣,记得被先生知道了,他被杨杏园证明了一句,还罚了一小时的站。说到这里,不由得哈哈大笑,他又道:“老兄,多年不遇,今晚我们哪里乐一乐去?”杨杏园道:“不能奉陪了,我这就打算上车站,将来老兄到京里的时候,再畅谈罢。”余浩然道:“是赶八点钟这一趟车吗?那就该走了,我一星期后,进京来,京里见罢。”杨杏园也来不及多说客套话,提着皮包,走出旅馆,在雪地里雇了一辆人力车,就上火车站。黑暗中叫车,又是趁忙,就没有看看车夫是否力可胜任,雇好了就坐上去。偏偏这位车夫,冲着雪一步一步的拉着,走得慢极了。杨杏园说道:“我是要赶火车的,你拉快点罢!再多给你几个子儿得了。”车夫听到说多给他钱,勉强跑了几步,那车子左一颠,右一颠,颠了几下,又慢起来了。杨杏园坐在车子里,急得两只脚,极力抵着踏脚板,半身不舒服。这车篷又是破的,街上的雪,下得正大,被风一吹,乱扑进车子来,飞在脸上脖子里,马上化了,非常难过。车夫在面前雪地里,弯着半截腰,脑袋往上一冲,跑一步。破毡帽子破棉袄上,都是雪。有时走到电灯杆子下,看见车夫汗珠子和化的雪水,由耳边直流,灯光射着,他呼出一阵一阵的白气。杨杏园一看,逆料这车夫一定很吃力,老大不忍,便叫他放下。车夫起初不愿意,后来杨杏园说,照样给他钱,他才停下了。杨杏园一看,原来是一个老头儿,满嘴胡子粘着鼻涕,又是一只眼睛,心里大呼倒霉,给了车钱,重新雇了一辆车,才上火车站。哪知道被这两次耽误,过了时间,到了火车站,车子已经开了。杨杏园见误了车子,又急又气。若是赶第二次车时,又是半夜,到京还不能天亮,也是不方便。自己在火车站踌躇了一会子,没有第二个法子,只好在火车站附近,找一个旅馆,胡乱睡了一晚。

次日一早,便赶早车回京,车子到了正阳门,雪又下起来,站台上,不比往日,冷冷清清的。站台外的雪,被风一吹,趁势一卷,好像撒了一把碎盐似的,和着严重的寒气往人身上直扑。杨杏园冲着寒走出车站,街上已经是一片白,行人十分稀少,只有疏疏落落的人力车,在雪地里拉着。加上自己又是两晚没有睡好的人,只觉景象凄凉得很。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心里就没有打算先回家,只记挂梨云的病怎样。这时站外的人力车子围上来兜生意,杨杏园开口就说到樱桃斜街。坐上车子以后,他还想着,梨云一见他进门,必定鼓着小腮,在床上往里一翻身,又要闹孩子气。想起这种趣味,自己也笑了。

一会儿到梨云小房子门口,给了车钱,提着皮包就往里走。阿毛正匆匆的走出来,蓬着头发,两只眼睛通红,便哽着喉咙叫了一声“杨老爷”。杨杏园一见,那颗心不由得扑通扑通乱跳,说道:“人呢?不好吗……怎样了……”娘姨哭起来道:“杨老爷哟……”杨杏园慌了,抢忙走进上屋,一掀内房的门帘,只见床左边,放了一扇门板,板子上直挺挺的睡着一个人,穿着水红绒布单褂子,水红绒布短裤。两只手垂着,赤着一双雪白的脚,黑漆漆的辫子扎着一节大红丝辫根,枕着一搭纸钱,脸上也盖着一叠纸钱。杨杏园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藏娇无计,偕老有约,生平所认为风尘知己的梨云。他上前把纸钱揭开,只见梨云脸上惨白,双目紧闭,他禁不住眼泪泉水一般的涌出来。哭道:“梨云……梨云……妹妹……你怎样就去了!我该死。我辜负了你……我对不住你!我……我……我为什么到天津去?”说着把脚乱顿,无锡老三本来伏在旁边桌子上流泪,看见杨杏园进来,她就说道:“我的宝宝呀,你的有情有义的人来了,你要知道呀!”说着也放声哭起来,这一句话正打动了杨杏园的心事,越发嚎啕大哭。大家哭了一会子,杨杏园在大衣袋里抽出手绢,擦着眼泪。先问无锡老三道:“前天我走的时候,人还是好的,怎样忽然翻症了?”无锡老三道:“就是那天晚上,病症加重的,昨天晚上就烧得人事不知。到了半夜里三点多钟,她就丢着大家去了。”说着又哭起来。杨杏园问道:“那位刘大夫没有请他来吗?”无锡老三道:“前天来了两回。昨日下午,他来看了一看,他说人是没有用的了,不必再去请他。”杨杏园道:“不能呀,他是我重托的,就是没有救,他也要来尽尽人事的。要不然就是你们胡闹,另外请了中医,吃错了药,所以他发气不来了。”无锡老三道:“请是请了一个人看一看,只吃了一剂药,我想也不至于误事。”杨杏园道:“这是哪里的大夫?”无锡老三道:“他不是专做大夫的,他在石头胡同里面开了一座药店,是熟人请他,他才顺便开一个方子。”杨杏园道:“是不是卖花柳药的?”无锡老三道:“是的。”杨杏园听了她这几句话,气得两眼发赤,顿着脚道:“糟了!糟了!你还说不至于误事呢,她这一条命,八成是死在你手里了。”无锡老三正要回话,一阵脚步像进来好几个人,有个操着上海口音的,隔着门帘子喊道:“阿姐!”无锡老三道:“请你们东边屋里坐。”说着走了出去了。

这时,只剩杨杏园一个人在屋子里。他一看床上的两条被,已经拿出去了,空荡荡的只剩一条灰色破旧的线毯铺在草席子上。那草席子上的稻草,毛蓬蓬的露了出来。屋子里原来的两口箱子、一架橱都搬走了,腾出地位,放着灵床。其余梨云的旧衣服,倒有一大卷,乱堆在床头边一张椅子上。因为橱子搬走了,橱底下的破罐破坛,蜘蛛网,都列在眼面前。镜台上的镜子,把一张纸遮住了,只剩有几只破水瓶子和只高脚的煤油灯。玻璃筒子里的油,已经点得要干了,那灯还是绿豆大的一点淡黄光,想是忘记把它熄了,屋子里兀自还有煤油味。再一看死去的梨云,穿着水红色的单衣服,睡在灵床上,床边下放着一只破锅,盛着半锅纸钱灰,简直没有一样东西不现出凄惨的景象。

杨杏园呆呆的坐着,只听见无锡老三在那边噜噜苏苏的说话。她说道:“死鬼这一去,真是害了我了。外面大大小小的账,还亏空一千多块钱,教我怎样是好?教我还要拿出整百块钱,替她办后事,我实在拿不出。老实说,昨夜难为你们几位来帮忙,要不然,就是她的身子,也抬不下床。”就有一个人说:“虽然这样说,总要找口棺木把她收殓起来呀!北京二三十块钱的东西,那简直是四块板,可是不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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