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少时曾暗暗期望，将来要像成为阿娘般温柔婉转的女子，嫁于阿爹这般举世无双的大英雄。
可命运在十一岁那年就告诉我，表面温柔婉转的，脾性总是刚硬不折的。看似举世无双的，实际却是昙花一现的。
十一岁那年，阿爹率南疆百姓归降，自刎城下，阿娘闻讯之后，撇下我与聂瑜，服下毒酒，香消玉殒。
由此可见我少时的期望纯属是在找刺激。
阿爹少时在天机山学武，学成后归乡，一路打拼成为了南疆的荣盛将军。随后与南疆长公主成婚，成为了南疆人眼里的不败的保护神。可婚后不久，师公却告诫阿爹，他说：“天意舛测，南疆并不是玉衡的福地。”
师公既然是天机山唯一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儿，他测出的天意必然是最准的，而他口中的‘天意’便是隐晦的告诫，可我阿爹却像没听懂师尊的告诫，执意留在了南疆。
这事是我打诺一师伯口中听来的，当时阿爹阿娘刚离世不久，我们还奔波在回南疆的山道上。师伯当时提着药篓正跟我一起趟河，我听他讲到重点也不由得多打了一份精神，可他却将将隔了两株香的功夫才继续说道：“阿锦晓得是为什么么？”
我揉了揉被汗淌湿的眼皮，低声答道：“弟子不知。”
“你阿爹与我说，如今的大渝皇帝暴虐，若叫他攻破南疆，恐南疆有灭族之祸。玉衡既然娶了南疆的公主，便要为南疆的子民效力一二，再者玉衡身为天机山的人，往往自诩为得悉天机，若因卜卦显凶便弃百姓于不顾，玉衡有何颜面立于世间！”
我望着诺一师伯湿透的靴子，看着他负手而立面向长空做那一番慷慨言论，默了一默，问道：“这是我阿爹的原话吗？”
诺一师伯点点头。
“知其不可而为之，我阿爹早已置生死于度外了吗？”
诺一师伯急忙点点头，说道：“是啊，丫头，你爹且如此豁达，你万不可积郁于心。有什么悲痛，且到师伯怀里哭上一哭。”
我听言重重眨了眨眼睛，将要汹涌的泪重重留在眼底，这才抬头轻声说道：“阿锦不痛……。”
怎么会不痛呢？可是这样隐藏，也不过是不想他人与我一道更痛。
回到南疆昔日的王城馹然已是三日之后，到得馹然城之时，这座昔日繁华热闹的城池依旧生机勃勃，而荣盛将军府则从里到外一片素缟。
府内仆从依旧，我跑进家中时的步伐微微有些急乱。
一直跑到祠堂，我才找见我九岁的胞弟聂瑜。祠堂周围肃穆庄严，父亲那些部属们齐刷刷围在祠堂门外，黑色的大门光亮洁净，与大理石的洁白相映，我看到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人对我抱来歉疚，同情的目光。
“小姐，小公子躲在里面……。”老管家一双老眼里含着泪，声音却轻轻。
我的脚步一步步的变得沉重无比。
“吱呀。”推开那扇有些沉重的门，光线从身后透进来，照清这件昏暗单调的祠堂。
正对门的地面上横卧着我家的小小少年，他单薄的身子蜷缩在地面上，怀里露出两块木牌的边缘。
眼眶里慢慢氤氲了无边的水汽，我忽然就迈不动步。白色的孝衣逶迤在地，似一朵白色鸢尾花。良久，我跪在聂锦旁边，吃力而缓慢的抱起他。
聂瑜的眼睛缓缓睁开，他的眼神里满是暗淡，看到我的一瞬又变的极亮。“阿姐……呜呜…阿姐……。”
他强忍着喉间的哽咽声，似乎缺水已久的干燥双唇颤抖着向下撇开，干燥的唇纹裂开溢出蜿蜒的鲜血，豆大的泪珠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滑落，只能听到低声的嗫嚅声：“阿姐……我看到阿娘……阿娘不在了……呜……阿爹阿娘……。”
“别说……。”
我揽过聂瑜哭得哽咽颤抖的身子，看着他红肿的眼睛，流血的唇瓣，只剩下满心满肺的悲伤和瞬间湿润的眼眶。
有些事情，你知道了是一回事，可你真正见到了，意识到了，就又是一回事。
因为，连这样的痛，都是不同的……
怀中聂瑜的身子尚自微微颤抖，此刻他必然悲痛至极，及其需要我这个长姐镇定的扮演一个他可以依靠的长辈形象。可我的双目却无比刺痛，阿爹阿娘的音容相貌格外鲜活的出现在我的脑海中，转瞬便化作一片浓重的血色。
仿佛是从心口沁出了一口血，直刺的五脏六腑都在木木的酸，颤颤的疼。全身密密麻麻冒出的汗意缀着泪水灼蚀带来的火辣，点点滴滴都仿佛是伤在心口。
恍恍惚惚间，，我仿佛又见着阿爹英挺的脸庞和阿娘洁白的裙裾。
“阿锦，在山上记得听师公师伯的话……”
………………
“阿锦，来试试阿娘给你缝的裙子……”
………………
“阿锦，阿爹给你的剑你又丢到那里去了？……”
“阿锦，饮食记得清淡，莫要再流鼻血了。”
……………………
“阿锦，快来瞧瞧这对金盏蝶，今年的生辰礼物漂不漂亮，阿锦喜欢吗？”
阿爹阿娘，阿锦再也不偷懒，再也不欺负聂瑜，我和聂瑜都乖乖的，你们回来好不好？
你们要是不回来，我和聂瑜该怎么办呢？
阿爹，我该怎么办啊？
一点……一滴……，鼻腔流出的鲜血在聂瑜背上的洁白孝服上汇成一朵红色的花。我轻轻拂过那白色中混杂的一抹血色，如同拂过了我和聂瑜以血色告终的纯白时光……
眩晕感一阵阵袭来，我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冰凉的地板上。
那日的情形着实是十分混乱的。我所记得的只是一个沾有血腥味的梦境。那梦境里，阿爹阿娘带着我在天机山上的小溪里趟水，聂瑜在阿爹肩头咯咯的笑，而我抱着阿娘的白色裙摆舍不得松手。
那梦境里有我心口微微的疼，还有诺一师伯低低的声音飘散在耳际：“郁气攻心，五内失和，快去给我抓药……
“这丫头病发的太不是时候了，快去……“
………………
那梦境中微微苦涩，微微甜蜜，里面有我阿弟压抑的哭泣声和眼泪夹杂着鲜血的咸味和腥味，以及诺一师伯若有若无的叹息声。
那种味道，我此生不想再尝第二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