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乌黑的云浓密地布满了天空，那乌云沉凝僵滞，似在孕育着天崩地裂的骚动。过了一会儿，远方乌朦朦的天际，几块更大、更黑、更浓的怪牛样的云窜了出来，有的一瞬间并合到一起，有的猛地一把将自己撕碎，奔向四面八方；有的似乎在怒目狰狰地朝地面俯冲而来。猝然间，风起了，远方的山毛榉林披靡而倒，校园里的树木更是呼天抢地、嫩枝绿叶漫天卷扬，房屋上的瓦片跌落声、窗子上玻璃摔碎声、树枝的断裂声响成一片，世界仿佛在筛摇，旋转……
“轰——”一声炸雷，仿佛天裂似的响了起来。飘泼大雨倾泻而下，天地间一霎时被罩入了无际的灰蒙蒙的雨网之中。
原野把这一天的时光记得多么清楚！风的阴沉如哭号似的尖啸，雨点放肆而冷冽的轰打，窗叶古怪而有节奏的扇动……原野倚门而立，狂风吹得我睁不开眼，雨帘飘过屋檐，袭湿了原野的衣襟，但他觉得是那么舒畅、惬意。他满心都是炽热的期望，满脑子都是滚烫的思想。他的感官都住到另一个美丽宁静、鲜花盛开的世界去了。要是可能——真的，他当时的确那样想——被雷霆击中，那感受兴许挺美气的呢。
她说好今天晚上来原野租房的。但现在这讨厌的雷雨是不是要毁了他的好梦？可知道他从来就痛恨雨天呀！……她可能不会来了。但愿她不要来，否则淋坏了身子乍办？……
天完全黑了下来。已看不清外面的方向和轮廓。雨还在拼命的下，窗外不时被闪电照得晃亮。借亮光望去，那边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原野一直都未挪动脚步，虽然这样的雷雨，这样漆黑的夜晚，这样泥泞不辩的道路使他对自己的愿望怀有一种有罪的感觉，但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没有她，孤苦和寂寞都要把他吞噬了。
“轰、轰——”天上一把利剑劈出恐怖的电火。闪光中，有一把花雨伞趔趄而行，仿佛汪洋中的一叶小舟在吃力地摇荡。
“银银，……天啊！……”原野高喊一声，奔了出去……
原野，在他的记忆里还存留着好多个春雨潇潇的时日，那个时候的雨真多。现在，他脑海里不禁又浮现起这个美丽的女人各种撑着雨伞的情形和倩态。啊，多少次，那伞，那伞下缀有水珠的脸孔，那雨点的啁啾，那湫蒙的泥泞路面，在他心中噬咬着，纠集着，给他以怎样深刻的哀愁啊……
他们进屋的时候都淋湿了。而且在刚才狂烈的飞跑中，他膝盖上留下了一个伤口。
她一面跟原野缠着布条，揩去泥土血迹，一面轻轻地责备道：“这样的莽撞，还有不摔跤的吗？”
“嘿嘿，这是一个标记，叫你永远不要忘了这个夜晚……”原野笑了起来。
“原野，这气象真骇人，仿佛世界的末日来临了。真不知道我们的祖先第一次是怎样迎接这种可怖的雷雨的……”
“下吧，下吧，把天门打开吧，把天宫里的所有坛坛罐罐都翻个个儿吧，把这人间的陈规陋习、愚昧荒蛮都洗涤干净吧，伟大的天帝正在以空前的慈悲降福给我们哩……”
“你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你的不也一样吗？”
“……”
他抚着她湿漉漉的丰腴的臂膀，颤声地说道：“是湿了，乍办啦？……？”
“我，我不晓得该乍办……”灯光下缀着水珠的头发、湿润的衣服使她显出惊人的美丽。
窗外的雨点急切地打在树叶上，外面那个漆黑的世界在摇晃、嘶鸣……
“你多美丽啊，我能爱着你，就象拥有全世界所有的珍宝一样。感谢苍天！感谢你，我的宝贝！我的上帝！……”
听了这话，她嘴角娇媚的一噘，红润的脸庞象含露的蔷薇一般。
“湿啦，湿啦……你要是凉了身子咋办？都怪我……”
片刻后，他们几乎被那燃烧的热吻埋葬了。
雷声隆隆的轰响，象老天粗重的哮喘……那是命运森严、威赫的判词。世界消失了……道德和忠贞躲到那棵棕榈树下颤栗去了……在接踵不断的闪电的苍白的光辉中，在绵绵密密的沉闷的雷鸣中，只听得见断断续续的快乐的呻吟，只有窒息人的亲爱的潮流的淹没……
“……原野……”
“……银……银银……”
“那么，你真的爱我吗？”
“求求你，不要这么问吧，这句话不痛不痒，太使我难受了！……我爱你……爱你……爱你、爱……天啦！……”
两汪热泪从她的眼眶里汹涌了下来。
“原，原野……”她说道，“你真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啊。前几天，我做了一个梦，梦里见到你微笑着走近我，拥抱着我，……我醒来时是多么惶惑、多么兴奋、多么满足啊……可第二天当我看到你……唉！你的热情却是多么使我骇怕、使我惭愧呀！原野，我总巴望你能变得冷漠些，巴望你能把世上的一切看得很淡、很淡，看得非常的无所谓就好了……原野，我这是在说什么呀？……我……我……我不能……”说罢又呜咽起来。
“啥啦？银银，啥啦？……”
“……我……”
“你怎么？……唉呀，我的亲爱的银，你不知道，我现在是多么幸福啊，我如今可以心满意足地去地狱了……只要你爱我，银银，只要你爱我，只要你以后再不离开了我……”
风渐渐息了，雨也停了。闪电和雷声渐渐地稀疏了——只有当无力的电光亮过后良久，那天上才呜声呜气地传来一串嘶哑的干嚎。那雷声仿佛游移到远处去了。这六月的雷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在这暴风雨过后的大地，只留下了荒冢般的死寂，只留下了无边无际的沉沉黑暗……
屋子里的光黯淡了下来。蜡烛照完了。原野起身从屉子里找来一支又续上。他们都沉默了好大一会，他的精神很好，没有睡意。
原野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十二点多了。
银银起床穿好衣服，拿着那把花雨伞，出门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