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岭“大寨田”现场会如期举行。早早的,旗岭就史无前例地热闹了起来,人头攒动,人声鼎沸,钢钎铁锤愈加响成一片,红旗彩旗迎风猎猎招展,醒目的标语遍布山头和坡前坡后,高音喇叭在山顶上扯开喉咙般地高唱着《东方红》以及“学习大寨呀赶大寨”之类的革命歌曲。全大队所有的劳力都上阵了,大体被分成两拨:原有的“大寨田战斗队”再增添一些人马,把今天的开山造田搞得动作更大一些;另一拨人马就是今天临时从各生产队抽调上来的劳力,统一组织起来,涂寿运临时点将,任命得得专职负责,就近去马路南边野鸡坳队里的一片现成的很好的园土里取土,运来旗岭填入新开垦的梯田——“大寨田”,作为“大寨田”的土壤。
得得没想到涂寿运昨天竟点了他的将,大队这么多干部,却叫他一个冲头湾生产队副队长来担当这个取土填田的重责,还真不知涂寿运葫芦里买什么药,刚一宣布时,还一时叫他悟不出所以然来。昨天晚上,野鸡坳湾里的队长悄悄地下坳来找他,说是他们全湾的社员因为涂寿运要强行征调他们野鸡坳的那片好园土,挖了来填旗岭的“大寨田”,都气愤不过,这不等于是挖野鸡坳的肉,补大队的疮么?大家酝酿着要在现场会上向县里领导反映。这队长知道得得对旗岭造田的事持反对态度,所以就来找得得联络和商量。得得终于明白了涂寿运要他出将,带人来挖野鸡坳队的园土的这一缘故了。得得心想:好你个涂寿运,你想叫我替你做个得罪野鸡坳群众的出头人,真太阴毒了啊!但得得知晓野鸡坳的这个队长是个唯利是图的家伙,平素跟涂寿运跟得很紧,这回想必是缘于造田取土损害了他们野鸡坳队的利益,才对涂寿运心生异意了。得得老成得很,怎会这么容易被他拉下水呢?所以,昨晚得得卖了个乖,只是含含糊糊地糊弄了他几句:“是啊,你们那可真是片好土,是你们野鸡坳人的菜园子哦,放着是我,是我们冲头湾,谁也会心痛呀!可我又没奈何,涂支书他要我上,我哪敢不上啊!所以,明日我带劳力去你们园里取土,还请你跟你们队里的群众说一声,原谅原谅我哦。但我却听说,县里朱书记可是个关心群众的好领导哟!”
得得何尝又不是很有心计的人,别看他才二十几岁,可少年老成,在冲头大队各生产队的干部和在全大队的党员中,他的能耐已崭露出了头角。而这,又正是令涂寿运近年来寝食难安的隐患所在。好在得得羽翼未丰,目前还不足以动摇涂寿运的权势根基。涂寿运对他,采取的是一种笼而不重用,用必令其自伤的谋略。得得知晓涂寿运心里怎么谋算着他的,他有他的对策,表面服从,能干则干,能让则让,能忍则忍,不落圈套,不授他以把柄,反正自己出身好,根基稳,农活又是把好手,在队里吃得开,再加之在湾村里自己这一房派的人多,他一声呼,就有众人应,涂寿运想怎么奈何他,也不容易。
按照昨日在大队的部署,今日凡是应上旗岭的各拨劳力都得清早就上山,但得得却故意在队里找个茬儿拖延了半个早晨,迟迟地再上旗岭。他没及时到,那些由各队派去的劳力到了野鸡坳的那片园土上,便东一个西一个的坐在地头抽烟闲聊,没人开工动土。等他上山到达野鸡坳的那片园土上时,还刚给各队劳力划分好取土任务,大家开始挖开始挑,县里前来参加现场会的车队就到了。县里领导是三辆吉普车走在前面,紧跟着的又是三辆公共汽车里坐满了全县各公社的干部和大队支书。不仅冲头大队的群众真是有史以来第一回看到这么壮观的场面,就是这条前两年刚修成的盘山公路上,也是第一次才一下子就来了这么的车辆呢,而且还让绝大多数一辈子没出过大山的山里人,出世以来第一次见了像大箱子大笼子一样的公共汽车这样的家伙。照说,这还真是托了大队涂寿运支书的福啊!
涂寿运今日可真是风光不过了。他早早的就带领大队干部们来到旗岭“大寨田”工程工地上,准备迎接县里朱书记和县里的车队。高音喇叭正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播放着《东方红》和“学习大寨呀赶大寨”之类的歌曲,这是他特意安排他的外甥女田甜播放的——田甜老师今天被抽调上工地临时担负现场会的播音员工作。
然而,令涂寿运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就在县里车队刚刚到达现场会临时停车场,县委朱书记的车一打开车门,朱书记刚一步迈下车,后面的车相继停下、开门、参观者们纷纷下车的当儿,突然,野鸡坳生产队几乎全队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一百来口人,立马围上前来,齐刷刷地跪在朱书记的车前,大呼:“请朱书记做主!请朱书记主持公道呀!”这阵势谁也没有想到呀,把个县委朱书记都立刻吓住了,随从人员,还有随行而来的县里其他领导干部都一个个傻了眼,全不知怎么应付了,慌得手足无措。朱书记刚刚迈下地头的一只脚想缩回车上去都似乎来不及了,他赶紧下车,铁青着脸,大声怒喝前来迎接的灌山公社书记和革委会主任:“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灌山公社书记和革委会主任也都傻眼了,慌得不知所措,他们赶紧回转身去扯去拉下跪的群众,向群众一个个的说:“起来起来!你们这是怎么啦?怎能这样搞!”“有话好好说嘛,有话好好说嘛!今天可是学大寨的全县现场会哦,可乱来不得的啊!”
县委朱书记毕竟是大干部,久经风雨磨练的,最后终于定住了神,他走向仍旧跪着不肯起身的群众面前,首先扶起一个老者,然后再大声的对群众说:“贫下中农同志们,阶级兄弟们,我今天是来参加农业学大寨现场会的,没想到你们这里竟出了事,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事,但请你们起来,把你们要反映的事一五一十的向我说,等我弄清楚后,我一定给你们处理!”朱书记这一番既通情达理又亲切的话立即起到了积极作用,野鸡坳的群众们被说服了,他们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了。然后由几个老人出面,把大队要强行挖掉马路边他们队里的一片最好的园土毁掉菜蔬去填旗岭的“大寨田”的事,一五一十地向朱书记作了详细的汇报,还领着朱书记一行县里的领导来到他们的菜蔬正长得葱茂的园土现场看。这时候,周得得正在带着各队的劳力们崭劲地挖着挑着,直往旗岭的梯田里送。朱书记大声地质问周得得:“这是谁的主意?你是大队干部吗?”
得得答道:“我不是大队干部,是大队临时抽调来负责取土的,我是遵照大队涂支书的指示干的。”
朱书记骂道:“扯蛋!这么好的一片菜蔬一片园土挖掉去填田,这个队里的群众还要不要生活?”接着又大声吼道:“冲头大队的支书在哪里?你带我再去看看你的‘大寨田’杰作!”
涂寿运压根儿就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他事先连一点迹象一点影子都没有察觉出来,此刻的他,面对着这一情势,也早已吓破了胆,脸成了灰土色,又恼又气又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又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铁青着脸被迫领着县委朱书记再往旗岭去看“大寨田”工程。得得也便跟了去,而挖土运土的各生产队劳力,一家伙就全散了。
朱书记一行人登上了旗岭主峰,他放眼看了一遭山前岭后的已开凿出来的梯田和正在开凿的坡段,见梯田里几乎全是光秃秃的石岩底子,没有泥土,同时又没见水源。一直板着的脸更加铁青了,他大声地质问涂寿运:“你就是要把野鸡坳队的那片园土通通搬到这里来是吗?”
涂寿运解释说这是为了响应毛主席“农业学大寨”的伟大号召造“大寨田”,舍小家为大家,牺牲局部利益确保大局利益。
然而,涂寿运的回答却遭到朱书记的严厉谴责,朱书记骂道:“你这是典型的拆东墙补西墙!学大寨,造大寨田,有这样干的吗?还有,你在这高高的山头上,耗费这么巨大的人力财力资源凿这大片田,我问你,灌田的水从哪里来?”
涂寿运又解释说,他已早有规划,修一条渠道,从山西边那条流玉溪的上游引水过来。
朱书记又问:“离这有多远?工程量有多大?”
涂寿运正要回答,可紧跟其后的周得得立即抢过话头回答说:“从流玉溪上游到这里,本来也不过三里多路,但一路上尽是绕山过坳转弯磨角,所以实际到这里就有至少五里多路。我算计过,修这样一条渠道,至少要上二百多个全劳力,生产队什么事都不去做,只一门心思地修渠道,要耗上一年左右的时间,而我们大队十九个大大小小不一的生产队,总共才有三百来个全劳力。还有,其实,流玉溪的水量原本就不很大,每年到了夏季天旱时,还包不上现有的水田用水……”
“扯蛋!乱弹琴!劳民伤财!”朱书记不愿意再听下去了,一下打断得得的话,怒气冲冲的立马下山,把一大群县里其他领导和灌山公社领导晾在旗岭的高高山头上,也全不理睬热热闹闹被召集赶了来参加“大寨田现场会”的好几百全县的公社和大队干部们了,自顾自地径直一头钻进他坐来的吉普车里,叫上司机开车走了。
冲头大队的这场轰轰烈烈的“大寨田现场会”,就这么草草地收了场,吹了。随之而来的,是公社书记找涂寿运谈话,传达县委的指示:立即停止旗岭的所谓“大寨田”工程,大队支书涂寿运写出深刻检查上交公社和县委,听候处分。涂寿运做了冲头大队二十几年的“土皇帝”,也有史以来第一次蔫了。
当天得得下山后,把这事前前后后都告诉他的父亲秋宝,秋宝听说涂寿运还准备要在旗岭开挖一条引水渠引流玉溪的水,便气愤的一拍大腿说:“狗**的涂寿运,是咯么的阴毒呀,他是想要斩断我们冲头湾的龙脉,害我们冲头湾人啊!”
得得倒是不明究里,忙问父亲是怎么回事。秋宝便细致的把这事的利害关系讲给儿子听。他说:老辈上传下来的,说是我们冲头湾的龙脉是从正南来,旗岭正是龙头,旗岭主峰正南后面与野鸡坳搭界的那一带低洼处,也即现在所修的那条马路越过的地方,便是龙头的后脖子。涂寿运要开凿渠道引流玉溪的水来灌旗岭的田,就必然要在这处龙头后脖子开挖,你想,把龙头后脖子切开,挖一条深深的渠道,这不等于斩断了龙头,同时泄了地气吗?龙脉、地气是一个湾村的命脉、性命元,断了这个,这湾村还能有生气吗?湾村的人还能不倒霉,不衰微吗?
得得年轻人,自然是不太懂也不信这个龙脉风水之说的,但他想,五十多岁的涂寿运应该懂也可能信这些的,至少可以肯定,涂寿运是一定知道冲头湾有这么一个龙脉龙头之说的,难怪这老东西执意要在旗岭造田,是想要加害我冲头湾人,且之前却一直不说还要在山上修渠道的事,直到今天在旗岭上被县委朱书记追问之下,才吐出修渠道的的话来,真的好阴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