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我住的地方，她把车开上马路牙子，马路牙子上比我们的校园还要泥泞，每天都是这样，因为旁边是个洗车的。不远处是个垃圾堆，下水道铁篦子上还横卧着个屎蹶子，苍蝇围着团团转，大白天的奏着夜总会的淫乐。她光脚穿着凉鞋，像踩着石头过河似走到院门前，还跺了跺脚，总是那么爱干净。我问：“踩脚上泥了？”她低头看看，兴奋地说：“没有。”我们推开铁门进去，在酒吧唱歌的大石正在练琴，一遍遍地弹奏《Yesterday》，这两天他一直在练这首曲子，有时还边弹边唱。我从他那儿听不了欧美音乐，他说他最喜欢的是莱昂纳德·科恩（LeonardCohen），要我听科恩的《Hallelujah》，还给我看歌词，给我讲其中的出处，还看什么看？只要“Hallelujah”一遍遍响起，就已经被上帝征服了。他将来是不是能出名，我不知道，可当个老师还是不错的，被我拖了学校去好几回，孩子们既拿他当明星又拿他当邻居家的二叔，是他在酒吧不论如何也得不到的礼遇。我们从他的门前经过，他的屋门大开着，江童好奇地驻足观望，他正埋头留意着指法，突然看到门口投进的人影，抬头就是一句“哇”。我问江童：“去他屋坐会儿？打个招呼嘛。”我们进了他屋，他正光着膀子，就穿一条大裤衩，连忙从床上下来，搬来凳子让我们坐。我们没坐，下午两点多钟的三伏天，小屋都晒透了，他那台连摇头都不会的破风扇一点忙也帮不上。江童问他弹的是什么，他就大谈Beatles，说起来就停不住，说得不过瘾，还要给江童弹一首《YellowSubmarine》。我拉着江童就走，说：“改天吧，以后还来呢！”大石怅然若失的眼神令我满意非常。
我的电扇会摇头，可吹出的风比大石的小屋还要热。她转着圈地扫视，确实是个狗窝。屋里连瓶汽水都没有，我给她倒了杯水，她一饮而尽，说：“还热。”看我也在四脖子汗流，说：“把衣服脱了吧！”我把半袖衫脱了，还是热，她说：“还热吧？把裤子也脱了吧！”
“脱了不还是热吗？”
“你要不嫌热你就穿着。”
“你不热吗？”
“热啊！”
说到此，我就无话可说了。她静静地看着我，微笑是隐藏的，轻视却是隐隐若现的。我偷偷地看她，连她看得明白，我是被逼无奈下才讲的，我说：“那咱们去开房吧！”她笑得自然、满意，如玉兰花开得不慌不忙。
登记时，前台要我们两人的身份证，我把孙嘉树的给她，一直在看着我的江童在我耳边悄声说：“我还以为两个你都是假的呢。”
她去洗澡，要我给她搓背，我脱了衣服，脱了鞋，脱了裤子，只是不知是该脱了内裤还是穿着。我进去，她咬着嘴唇看着我和我的内裤，内裤还是她买的。她掬了一捧水，泼到我的内裤上，像老师看干了坏事的学生似的看着我，不说话，而我就是干了坏事，为改正错误和获取原谅，只好脱掉其实早就想脱掉的。其实，她的后背没什么好搓的，润洁光滑的像块羊脂玉，倒是给我的后背搓起了泥，一边搓一边挖苦，挖苦得我真想就这样敞开门出去，可又不敢，就算穿上裤子也不敢。
那天，我们说了好些话，她说她半年来见了两个男朋友，一个舅妈介绍了一个，有一个还处了一个月。我问：“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月前。”
“你跟你们家人是怎么说的，我的事？”
“我实话实说了，可他们不太相信。”
“他们没再问起我？”
“我说你去甘肃了。”
“过去，总认为诚实是为人的根本，没想到，如今，只有骗人才是得以活下去的根本。”
“我知道你没有骗我，也知道你很难，也想再也不见你了，可我就是做不到。”她说着说着就哭了，“我不知道这样是不是会害了你，可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
“我也是。”
“要是真的害了你呢？”
“心甘情愿。”
她摇头，却抱着我，紧紧地不舍。她说：“看你给我写的信，常常看着看着就哭了。我知道，在我心里，除了你，我接受不了别人。勉强不来的。”我给她擦着眼泪，她问我：“可那个人万一再找到你呢？”
“生死由命，何必躲来躲去呢？”
“不，我不要你死。就是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也不要你死。”
“谁知道要我的命是谁呢？也许是楼上老太太失手丢下一个花盆呢！”
“为什么是花盆呢？”
“随口一说的，人生不过是个比方。”
“大年初一，在火车上，做了个梦，梦见你被人打死了，身上好几个窟窿，鲜红鲜红的血流了一地，我跪在地上，想把血收起来，以为收起来你就没事了，可血越流越多，我吓坏了，你却笑着向我摆手，还跟我说：‘没事的，一点儿都不疼。’我大哭，就哭醒了。”
“梦是反的。”
“懂什么呀？看过《梦的解析》吗？”
“没看过，你看过？”
“你知道吗？这个梦我做了不止一次，一模一样的，越想越害怕。我问了好几个人，越问越心慌。”
“人的命，天注定。”
“不懂别瞎说，丢人！”
“那你说吧。”
“后来我就看了《周公解梦》，不喜欢，又看了《梦的解析》，觉得弗洛伊德说的有些道理。他说死亡代表着结束或逝去，不一定是生命的结束，更多的是代表人生某个阶段或是与某人某种关系的结束。”
“还有呢？”
“他说梦到死亡也代表着更加接近神灵，或是一次宗教思想全新的认识和理解。”
“子不语乱力怪神。”
“还是让你二哥歇会儿吧！”
“好，二哥听你的。”
“哼！敢不听我的！敢不听我的，我叫它……”
“好，可以了，说过二哥听你的了，就不要再威胁二哥了，还是讲你的梦吧！”
“弗洛伊德还说，梦是一种被压抑的、被抑制的愿望的经过改装了的满足。我认为他说的有道理，我不想你死，那只好让爱情死了，梦里的我哭的不是你，是爱情。”
“如果这只是解释你的潜意识或是行为动机，那么是对的，可它有预见性吗？如果没有预见性，那它只是一种情感的表达，说愿望也可以，可这个愿望只是一种万般无奈下的愿望，因为你不想那个被打死的真的是我，所以你才会看到我还笑得出来，还能告诉你一点都不疼。”
“也许是你骗我呢。”
“只是一个梦，不是闪灵，没有预见性，没有暗示。死亡的梦我也做过，但不是这样的。我小学四年级，好像是四年级，那时我的理想是当兵，我梦到我上了战场，我勇猛异常，打死了好多敌人，又被敌人打死。你看，这个梦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因为它代表我的理想，照弗洛伊德所说，那就是一种神性的表现，是神灵的启示，是一种类似宗教的情感的升华。那一段时间我真的一直在想死亡和理想，它在一定程度上就是改变了我对理想和死亡的看法。梦没有预见性，梦只是潜意识的表征，我们有幸通过我们的梦洞窥到我们的潜意识，仅此而已。弗洛伊德夸大了潜意识的作用，确实，潜意识很大程度上左右了我们的行为，可指引我们航行的仅是以性冲动为基础的潜意识吗？灯塔的光是有神性的，不然怎会有殉道者？”
“我没有看到这样的光，我只看到了你。”
“少来！”
“就是，大实话，我没有你那样的理想，可我知道我迷不了路。”
“要是我迷了路呢？”
“你是只什么鸟儿我还不知道吗？”
“好像你以前不这么说话。”
看到我的惊讶，她又笑得很得意，说：“不是吗？一只梦想自由飞翔的坏鸟。”
“空中只有一只鸟，是分不出好坏的。”
“你心眼儿那么多，当然不会被发现，可要有了我，你就不安全了。”
“对，没错，我就像是个从天掉下的蛋，无拘无束到像是没爹没妈，可你不一样。我是个坏鸟，坏得不正常。”
“你一个人坏能坏哪儿去？要不，咱俩一块儿坏吧，看看咱俩能坏得多不正常。”
“那你打算怎么个坏法呢？”
“咱俩去甘肃吧！”
是，我是坐在床上，可我灵魂却给吓得掉到了床底下，等它笨拙地爬上床，再回到我身上，我才问：“你不管姥姥了？”
“不管了，顾不上了。”
“你真的假的？”
“你不高兴吗？”
“我看到了神的光芒，光芒万丈，照我身上。咱俩比翼双坏是件正经不赖的美事，可说真的，你姥姥怎么办？”
“姥姥能自己照顾自己。你想啊，要是咱俩在北京又要在一块，那坏蛋一定会通过我找到你，可要咱们去了甘肃--不对，咱不能去甘肃，说不定他早在甘肃住了大半年了，估计吃牛肉拉面吃得都改了口音了吧！咱们去贵州吧！我还没去过贵州呢。”
“你去过甘肃？”
“没有，我去过上海，你看复旦和华东师范要咱们吗？”
“要，还缺两个耍贫嘴的。”
“你才贫呢！再说我贫，我就不去贵州了，哪儿也不去了。”
我终于能够确信她不是跟我开玩笑了，我真想对她顶礼膜拜，还被她看了出来，她说：“敢给我磕头，敢给你踹床底下。”
“谁给你磕头？男人有给女人下跪磕头的吗？”我转过身去，不要她看到我的眼睛，那管不住的眼泪正在丢我的人，她会取笑我的，会把我编排成个动不动就掉金豆子的小鼻涕孩儿，在以后的日子里她还会没完没了地往事重提，如甘似饴。我想让它快些停下来，可不争气的东西却恣意妄为，越哭越来劲，还哭出了声音。她放在我肩上的手被我推开，放在我脸上我也不理，我听到她下了床，赤条条地跪在床前，两只手像小学生似的规规矩矩地放在床上，微笑着看我，像只善解心意的小白鲸，专注的眼神告诉我，她想帮助我。我深感羞愧难当，她摸着我的头，歪着头看我，就像她也躺在床上一样。我说：“那样多难受啊，上床来吧！”她说不，我问为什么，她说：“不是一路人。”
“此话怎讲？”我早已擦干了眼泪。
“我只听说落了单的鸟才会掉眼泪，没听说比翼双飞的还哭个没完的。”
“你还是上来吧，你那样我看着都难受。”
“不。”
“不挤对我了不行吗？求你了，上来吧，多难受！我错了还不行吗？”
“这还差不多。”她上床来，我们面对面躺着，她问：“咱俩是一对坏鸟不是？”
“是。”
“有你吃的也有我吃的是不？”
“是。”
“咱俩是一对泥人不是？”
“是。”
“打碎了又捏一块儿是不？”
“是。”
“哥哥里有妹妹，妹妹里有哥哥，是不？”
“是。”
“哥哥对妹妹的好，要妹妹拿金豆子还吗？”
“不要。”
“那妹妹对哥哥的好，要哥哥拿金豆子还吗？”
“不要。”
“没有你的日子，生活特别没意思，什么都是那么平淡无奇。你相信吗？”说实话，不是太相信，“你可能不相信，可我和你不一样。你给我的生活添了那么多色彩，你一走，整个世界都成了灰色的。你给我的信，每天都要看，一遍遍地看，有时一看你没有发新的来，就很烦躁，很生气，就想找到你，揍你一顿，虽然打不过你，嗯，谅你也不敢还手！前思后想，想了好久，看，”给我看她的左手手腕，有道不太明显的疤，以前没发现，“洗澡时割的，想了想，不太对，又包上了。是不是很丢人？还好，在你面前，不太觉得。”拿起她的左手，吻了又吻，再放在我胸口，不然，真的要呼吸困难了。她像只小猫，鼻子在我肩上蹭来蹭去。“越来越发现，好些事情在爱情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这世界太多太多的人一生也没有一次机会体会到你我这样的爱情。我知道，如果我有了危险，你会豁出性命，像只小狼狗一样地保护我。我知道你早就想让我跟你一起走，跟你一起过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幸福生活，可你就是说不出口。一个既自负又自卑的傻瓜！”
我不知该怎样说感激的话，既然她不要我讲，只好一遍遍地吻她，吻得她格格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