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黛玉囚见宝玉构思太苦,走至案旁,知宝玉只少'杏帘在望,一首,……自己吟成一律,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向宝玉跟前,宝玉遂忙恭手恭楷完呈上。贾妃看毕,指'杏帘'一首为四首之冠。"似影射张文端助王渔洋事。《啸亭杂录》:"王文简诗名重当时,浮沉粉署。张文端公直南书房,代为延誉。仁庙亦尝闻其名,召入面试。渔洋诗思本迟,加以部曹小臣乍睹天颜,战栗不能成一字。文端代作诗草,撮为丸,置案侧,渔洋得以完卷。上阅之,笑曰:'人言王某诗多丰神,何整洁殊似卿笔。'……渔洋感激终身,曰:'是日微张某,余几曳白矣!'"
元妃省亲似影清圣祖之南巡,盖南巡之役,本为省觐世祖而起也。第十六回,"赵嬷嬷道:'我听见上上下下噪嚷了这些日子,什么省亲不省亲,我也不理论他去;如今又说省亲,到底是怎么个缘故?'贾琏道:'如今,当今体贴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凤姐笑道:'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偏没造化赶上。'赵嬷嬷适:'阿呀呀,那可是千载难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化的淌海水似的!说起来……'凤姐忙接道:'我们王府里也预备过一次。'……赵嬷嬷道:'如今还有现在江南的甄家,阿呀呀,好势派!他家独接驾四次,……也不过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赵嬷嬷说省亲是怎么个缘故,可见省亲是拟议之词。康熙朝无所谓太上皇,而以太上皇与皇太后并称,是其时世祖未死之证。宫妃省亲,与皇帝南巡事绝不同,而凤姐及赵嬷嬷乃缕述太祖皇帝南巡故事,且缕述某家接驾一次,某家接驾四次,是明指康熙朝之南巡。不过因本书既以贾妃省亲事代表之,不得不假记南巡为已往之事云尔。
右所证明虽不及百之一二,然《石头记》之为政治小说决非牵强傅会,已可概见。触类旁通,以意逆志,一切怡红快绿之文,春恨秋悲之迹,皆作二百年前之"因话录" "旧闻记"读可也。民国四年十一月著者识。
端木蕻良
我看《红楼梦》
我看《红楼梦》是这样开始的:
"那人说话办事'麻利',像个王凤姐!"这是我小时候听到我母亲常说的。《红楼梦》里的人物、名姓,就是这位"王凤姐"首先打动我的耳膜。我父亲高兴时,也常支起鼓架,唱几段《马嵬坡》、《忆真妃》、《宝玉探病》等鼓词儿,从他唱的"大观园里人浩浩,那林黛玉美貌娇容与众不同……"这个段子里,才知道黛玉、宝玉的名字。后来我又偷看了他的藏书《红楼梦》,到天津我又读到新出版的汪原放标点本,《红楼梦》的面貌才在我眼前展开了。
喜读《红楼梦》,对有关谈论《红楼梦》的书自然也就找来看。最早看的就是《红楼梦索隐》,接着是《胡适文存》里有关《红楼梦》的考证,《中国小说史》中鲁迅有关《红楼梦》的论述。在天津,我在一本画报上见到李玄伯的文章,说曹雪芹老家是丰润,这个画报刊名我早忘得一干二净,唯独这篇文章,我一直还保存着。在北京,旧故宫博物院影印过一部分有关曹家档案,我也收藏过。《观堂文集》里面有关曹雪芹的论文,我也读过。当然,后来凡是进人眼帘的有关《红楼梦》的文章,都要弄来看。但也只是储存在脑子里,偶尔才做点儿笔记。
近来,有人好意把我列到《红楼梦》学者之林,其实,我一直还是一个amateur(业余的)。但是,我很服膺陶潜"不求甚解"的读书法,我对"不求甚解"四字有自己的看法,并不像学者们那样,认为陶潜读书,满足于不甚了了。陶潜恰恰相反,这是对汉儒的繁琐主义的反动。陶潜认为汉儒过甚其解,用牵强附会来掩盖自家的不解,反而给读者带来很多误解。比如,对《关雎》这首诗,汉儒说是歌颂后妃之德就是明显的例证。陶潜亮出"不求甚解"这个读书标准,以心领神会为最大满足。我受陶潜的影响,读《红楼梦》时,既不想与人同,更不想人同我。我就是这样来看《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