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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从此,古平原不再是一个读书人(1)

这一晚风大月黑,满街都是呼呼的风声,泰裕丰所在的那条街是全太谷县最热闹繁华的地段,往常小食摊能一直摆到三更天,今夜却是早早而撤。街上行人也都是行色匆匆,搂领子遮脖、伸手捂耳朵,哪会有人注意一个生面孔。

这可真成全古平原了,他顾不上什么冷风似刀,站在街角处目不转睛地看着泰裕丰门前的两个大红灯笼随风而摆,盼的是门一开常四老爹从里面出来。

然而一直等到三更天,还是没动静。古平原可急坏了,脚底下不知不觉就往票号的门前挪,等到了大门前,抬眼望了望门上的招牌,想了又想终于下定决心,抬手去拍门。

风声呼啸,门环的声音显得十分微弱,过了好久才有人来应门。

“什么事?”

“我……我来汇银子。”

“明早吧,几个写账的先生都歇下了。”

“……请问一下,方才是不是有人来过贵号?”古平原犹犹豫豫地张嘴问道。

门里的人笑了:“我们这是买卖,没人来不是关张了吗?”

“……那我再请问一下,来的人是不是常四爷?”

“嗯?”门里的人起警觉了,今天才被人砸了买卖。撒野的就是常家的刘黑塔,全票号无人不知,此时又有人来问常四,可不是怪事吗?

“你是谁啊?问这个干吗?”问了两声,没人回答,门里的伙计把大闩卸下来,开门一看,除了风之外,街上什么都没有?

“呸,闹鬼了!”伙计啐了一口,重又关门上闩。

远处躲起来的古平原无可奈何,琢磨着就这么回去只能让常玉儿更加心急,无论如何这事儿得打听点苗头出来。他平时听常家父子闲聊,虽然没有逛过太谷县城,但大体上的方位还是懂的。而且他知道,按照清朝的规矩,县衙门前面必有吊斗,斗上的“公道灯”一年到头不能熄灭,隔着几条街都能看见。

古平原想到县衙旁的大狱处看看,也许常四老爹在那里为刘黑塔疏通打点也说不定。

他想得挺好,走得也对,才走出一条街就看见不远处有个高高的吊斗,上面亮着一盏气死风灯。古平原才要加快脚步,冷不防从前面的街口转过来一队巡夜的士兵。

这一顶头碰上,古平原掉头跑是来不及了,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故作镇定往前面走。

双方越走越近,越走越近,那帮巡夜的兵大爷谈谈说说,讲的是大酒缸上听来的古怪风流事,好像谁也没有注意古平原。

双方一擦肩,古平原刚把心放下,就听一个小个子兵道:“我说咱们别往前走了,这么冷的天,到吴寡妇店里喝两杯烧刀子去,我请!”

众兵卒哄然叫好,有个老成持重的兵想了想叫住古平原。

“喂,你从那边过来,有没有什么火警盗情啊?”

古平原只想赶紧支吾过去,匆忙间答了一句:“没有!”

古平原的口音本是徽音,在关外待了几年,又掺了些关外的调子,变得有些南腔北调,可就是不带山西的那股子醋味,让人一听就听出来不是本地人。他这一回话不要紧,那老兵心里就起了疑。

“你是哪里人?大半夜的上哪儿去?”老兵追问了一句。

古平原心里暗暗叫苦,心想“若要盘驳,性命交脱”,再问下去自己就得和刘黑塔做伴去。自己的罪比他重得多,可千万去不得。事到如今,三十六计走为上,赶紧跑吧。

他趁那些兵没反应过来,撒腿就跑。巡夜的兵卒愣了一愣,叫喊着追了上来。古平原知道被追上准没个好,旁的不说,自己脚上打着流犯的印记,一查就露馅,所以没命地跑,可也不敢往常家跑,他左转右转,也不管是哪条街哪条巷,兜头就是一钻,可身后的士兵就是紧追不放。

古平原急得恨不得眼前有条河,赶紧跳下去,就这么会儿工夫,跑出去也不知有多远,忽然听旁边的一条暗巷里有人叫他的名字。

“古平原,古平原!”

古平原吃惊地一扭头,还没看清楚,就被人一伸手拽了过去。

巷子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把他拽进来之后,往身后一推,低声道:“趴地下别动!”

说时迟那时快,身后那群士兵就追到了,那两个人往前走了几步,站到巷口之外。

士兵看见那两个人,站住问道:“咦,是你们两个呀,怎么不回家,跑这儿来了!”

“这不是往家走嘛,老汉年纪大了走不动,站下歇歇。”

“看见有人过去吗?”

“人倒是没看见,就看见有条黑影往那边去了。”

“废话!那就是人。给老子追,肯定是个贼,追到了到县大老爷那儿领赏去!”说完那群士兵又顺着那人指的方向追了下去。

看这群巡城守夜的士兵走远了,答话的那人才转回身对着古平原道:“行了,古老弟,起来吧。”

古平原憋了许久,闻言立刻就站起身,紧走两步来到二人面前。他连紧张带激动,嘴唇有些发抖:“老爹,刘兄弟,你们怎么……”

帮他解围的不是别人,正是常四老爹和刘黑塔,就见老爹连连摆手:“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赶紧回去,到了家里再说不迟。”

“是,是。”古平原跟着常家父子,一路无话。等进了常家,常玉儿和李嫂都是又惊又喜,赶紧端茶端点心,又忙不迭地问几个人的遭遇。

古平原没什么可说的,他不愿“丑表功”,只是轻描淡写说了几句。

刘黑塔就不同了,连声咒骂,他进了大狱,依旧是那副宁折不弯的性子,很是吃了点苦头,这时候把王天贵和大狱的牢头都骂了个狗血淋头。

“大哥,你少说两句吧。”常玉儿虽然也心疼大哥,可是这一次的大好局面全都是因为刘黑塔的暴躁冲动而毁于一旦。“你就不想知道,爹怎么把你救出来的?”

一句话让刘黑塔闭了嘴,他睁大眼睛看着常四老爹。

“那也没什么,黑塔没事就好。”常四老爹竟是不愿多说。

“爹,您不说,难道要我们急死不成?”常玉儿知道爹爹性子憨厚,不愿让刘黑塔内疚,可是刘黑塔这样的急脾气,不受点震动,只怕还要吃大亏,所以硬逼着常四老爹说出经过。

古平原也道:“老爹,那三个条件,王天贵应了几条?”

常四老爹伸出三根手指。

“三条他都答应了?”这在古平原看来未免有些不可思议。

“嗯。”常四老爹稳稳点头。从怀里拿出两张纸,一张是中了奖的白鸽票,上面盖着赌局“作废”的印戳,另一张就是古平原写好让王天贵去签字的字据。

“再加上放了黑塔,三个条件我都谈成了。”

常玉儿也是大感诧异,爹爹老实巴交,竟能从王天贵手中争得如此优厚的条件,未免让人怀疑这背后有什么“猫腻”。倘若是王天贵的欲擒故纵之计,那就大大不妙。

这个念头其实人人都有,正因为如此去想,所以大家一定要要常四老爹把与王天贵谈判的详细经过说一说。

“嗨,有什么好说。”常四老爹被逼不过,又从怀里拿出一把尖刀放在桌上,“我嘴笨,自知说不过王天贵,所以等他一出来就拿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我告诉他,今天要么答应我这三个条件换回他的几万两银子,要么我就死在这里。他就是本事再大,店里面逼死了人,只怕也难逃干系,事情传出去,他这爿票号的名声就臭了。更何况我虽然死了,还有女儿在,他的那许多银子依旧要乖乖付给我女儿。”

说着,常四老爹把衣领拽开,脖子上果然缠着一道白布,上面还渗出血迹。常玉儿惊呼一声,抓住了爹爹的手,紧张地看着他。

常四老爹语气倒还平静:“饶他是老狐狸,也被我这一手弄得不知所措。他还想和我谈条件,一会儿说人是县衙抓的,要放很麻烦;一会儿又说闹盐的事儿与此事无关,不能混为一谈。我不管这些,咬定了不肯松口。后来他见我油盐不进,实在没有办法,这才一五一十都答应了下来。我让他签了字据,又找来赌局的人把中奖的彩票找出来注销,又将那些赌金算了算账,除去赌场的佣金,其余都还给了泰裕丰,这一来就费了时间。最后到了半夜时分,我才到县衙门具结,领出了黑塔。”

常四老爹三言两语把事情交代清楚,旁人听得可是惊心动魄。古平原禁不住在心里想:“这可真应了那句话‘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王天贵虽然老奸巨猾,奈何碰上常四老爹‘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就是要拿一条性命来换三个条件,王天贵也是没咒念。这次的事哪怕是自己出马,也不可能有更好的结果了,看来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他在这边想着,常玉儿与老爹骨肉相连,眼见那伤口血迹灿然,听着听着眼泪可就都迸了出来。

刘黑塔低着头,把牙咬得咯咯直响,脸上肌肉扭曲,双眼冒火。

古平原见状想了想,走到刘黑塔面前,缓缓道:“刘兄弟,老爹对你并无一语责备,不过我倒是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刘黑塔不说话,也没有抬头。

古平原知道他听着,也就自顾自地说下去:“自古父母为了子女,别说钱财,命也可以不要,这些都是心甘情愿的事情。但是做子女的如果不懂得报答,那就是猪狗不如。”

刘黑塔一听这话猛地抬起头,看样子是要急了。

古平原也不理他,抢着说道:“要是刘兄弟你觉得报答老爹就是去把那王天贵打一顿,甚至杀了了事,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老爹心里想的是安安稳稳过日子,你让老爹过上安生日子,就是报答了。要是像这样平地起风雷,就算你给老爹出了气,也不能算是孝顺。”

常玉儿很是感激古平原,这些话按理说应该是常四老爹来讲,可是老爹嘴拙说不出,要是点不透这个道理,刘黑塔过几天好了伤疤忘了痛,非又闯祸不可。

刘黑塔听着古平原的教训,面色渐渐平静下来,代之以悔恨愧疚。末了,往常四老爹面前一跪:“爹,儿子不该吃酒闹事,儿子错了,请爹责罚。”

“唉,起来起来,你身上还带着伤呢。”这么多年了,常四老爹还是第一次看见性子倔强的刘黑塔当着外人面前认错,不禁也是老泪纵横。

古平原见他们父子落泪,少不得又想到自家,不由得黯然神伤。

“东家,我来了!”张广发在书房门外道。

“进来。”

书房里李万堂聚精会神地看着墙上新挂上的一幅地图,听见张广发的脚步,并未回身。

过了老半天,李万堂才转过身,问了一句:“前面诸位店铺掌柜议得怎么样了?”

张广发站起身毕恭毕敬地回话:“大家都很焦急,京里这一乱,各自的买卖都受了不小的影响,再加上军捐又提了两成,都在叫苦。”

李万堂脸色平静如常:“只不过是暂时的麻烦罢了。我所担心的并不是这些。你对此事怎么看?”

“小人愚钝,不过我觉得咱们京商赚钱的秘诀,向来都是与朝廷和官府搞好关系,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一条是其他商帮无论如何也比不了的,也是京商的根本。只是眼下这一场大乱局,把我们多年喂饱的红顶子官员几乎掀了个遍,有许多做得顺风顺水的生意一下子断了头。官府不再承认我们的专卖专买之权,这才是最大的危机。”

李万堂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往下说。

张广发品不出滋味,也不知自己说的是对是错,只得继续道:“直隶热河的驻军军服专卖权已然被官府收回,内务府的头儿也换了,听说狮子大开口,皇差的事儿一时半会儿不容易办下来……”

张广发还要接着往下说,李万堂一摆手止住他:“这些都要慢慢想办法,水磨功夫下到,银子使到,一定能办成。但在此之前我们必须要开一处钱源,来维持对朝廷上下大笔的开销。”

“可是最能赚钱的几处买卖都出了问题,不要说入账,每个月还要往里搭不少银子。我看不如先把几个铺子歇业,再卖掉几个,伙计也辞退一些。”张广发思量着。

李万堂面无表情:“你做生意已是大有长进,可还是参不透上乘的道理。”他见张广发依旧不解其意,轻轻吐了三个字:“大顺号。”

张广发也是做生意的老手,李万堂这一点拨,他立时明白了过来。大顺号是西便门关厢有名的一家货栈,生意红火,就是因为一时周转不灵,关了几天铺面,辞了两个伙计,结果被生意对手趁机大造谣言,说他家要倒铺,债主堵门,货东抽货。几天的工夫,偌大的一家货栈竟然就这么真的倒了下来。

“您是说京商就像是老虎生了病,不倒下来谁也不敢靠近。可一旦露出颓相,别的商帮就会如狼群一样扑上来。关了铺子,辞了伙计,到时候只有死得更快?”听了张广发的话,李万堂点了点头。

生意不好却又不能关铺子辞伙计,张广发一时还琢磨不透这独特的生意经。但对李万堂的信赖已是多年的习惯,立刻说道:“这样一来,钱源的事情就更难办了。”

“有个一举两得的法子。”李万堂抬手指了指墙上的地图。

“这是山西的省图。可是山西一向被晋商控制,我们在那边几乎没有生意。”张广发困惑道。

李万堂不答反问:“要论能生财,天下最好的生意是什么?”

张广发没有一丝犹豫,立时答道:“官靠开矿,商靠银号,偏门则是赌场。”

“朝廷严令商人不得开矿,赌场嘛,不足以支撑京商。”

“那就只有银号了。”张广发插了一句,此时他已经若明若暗地猜出李万堂看山西省地图的目的。

北票号,南钱庄,尤其是山西票号,自清初以来,将北五省的银钱生意牢牢抓在手里,根本不容外人插足。去年洋人入侵京城,户部官员逃得无影无踪,“四大恒”钱庄也关门歇业,这又给了山西票号可乘之机。结果各省解来的税银、军捐、厘金全都要经由山西票号中转汇账,再报到户部,无形之中山西票号成了大清朝的户部银库。这笔钱的数目大得不得了,光每日生出的利钱就是一笔巨数。

“如果坐视不理,时日久了山西票号必然成为庞然大物,到时候只怕京商也难抵挡。”李万堂目中显示出一丝罕见的担忧。

“难道我们不能把这笔生意拿过来?我们占了京城的地利之便,比山西要有利得多。”张广发想为东家分忧。

李万堂坐下,把玩着一把紫砂小壶,轻轻弹了弹,又取出雪白的绢子拂拭,随口说道:“这些日子我结交上了新任的户部尚书宝鋆。据他说,咸丰爷当日有旨,说山西票号维持官银有功,指定山西票号来负责地方与国库的交接。先帝刚刚龙驭上宾,生前下的所有旨意,做臣子的都不能奏请更张,否则就有‘大不敬’之嫌。”

张广发不以为然:“可是先帝最重要的一道旨却没人理睬,踩在脚下如同烂帛。”他指的当然是顾命大臣被诛戮一事。

“不要提这件事了,一个好的商人应该学会审时度势。谁在高位谁就是我们必须结交的人,再说宝大人也不是什么忙都没帮。”李万堂说到最后一句,忽地降低了声调。

张广发跟着他不是一天两天了,立时趋前静听。

“宝大人说,先皇指定由‘山西’票号来做这大生意,咱们都得遵旨不是,就连晋商也不能抗旨不遵哪!”

张广发先是不解其意,后来听李万堂将“山西”两个字咬得极重,细一琢磨眼里不由得放出光来。

“东家是说甭管是哪家商帮,只要在山西开了票号,就都可以分上一杯羹?”

“不只是一杯羹,山西票号难道就不能变成李家票号吗?”李万堂此言一出,才看得出来他身为京商首领的霸气。

张广发听得汗毛一竖,明知此事难如登天,却又不禁大是兴奋:“那您说的一举两得……”

“围魏救赵。”李万堂轻轻挥了挥手。

与其等着晋商来京城争利,不如抢先一步到山西去搅个天翻地覆。张广发已经彻底明白了东家的计策,换成别人此时自保还来不及,但李万堂却要在这个时候与晋商打一场恶战,正应了兵法上的“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若论胆气之豪,下手之狠,也真就只有“李半城”了,只有他才能想出这样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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