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不知不觉间,家旺已经十岁,上了小学三年级。一天放学回来,家旺便赶牛上山,一边看书一边放牛。
牛是队里的,替队里放牛可以记工分,那时候家旺年纪小,不能干别的,放牛便成了唯一选择。
这是家旺必做的功课——父亲有言在先:想读书就必须放牛,把牛放好了才能读书。父亲从不过问家旺的学习成绩,读多少书打多少分是家旺自己的事,他才懒得过问,读得就读,读不得就别读,他只管一条,必须把牛放好。
李家旺与别的孩子不太一样,读书认真,玩也认真,而且极投入。一次放牛时与同伴下“五子飞”(一种简单的游戏,在地上画一些格子,每人拣五个小石子,按一定的规则博杀),牛吃了人家的小麦,家旺仍聚精会神地下棋。父亲不去赶牛,却跑过来拎起家旺的一只耳朵,使劲往上提。家旺还以为有人跟他开玩笑,说“别吵!别吵!”
父亲气不过,几个巴掌打下去,打得家旺昏头转向眼冒金星鼻涕横流,才醒悟过来,赶紧去赶牛。
但家旺偏不长记性,还是一样玩性不改。那年冬季的一天,家旺与伙伴们在雪地里玩滑板,忘了给牛喂草料,牛饿极了,顶开牛栏门,跑进家把猪食偷吃了,父亲也不吭气,等家旺一进家门,便是劈头盖脸一顿打。家旺不跑也不反抗,只是默默地承受。那时候的家旺只顾自己玩得高兴,根本不懂生活的艰难,也不会体谅父母的辛苦,哪有不挨揍的?
家旺的父亲不看重读书,只看重干活。他认为读书没用,读书不能挣工分,也不能当饭吃,只有干活才能挣工分,才能有饭吃。他经常对人说,读书有什么用,你们看那些读书人有几个过得好的,不是挨批斗就是下放,就连当干部的,还要回到乡下来找吃。早几年不是流行一句话——“干部,干部,不如一只鸡妇(婆)”嘛,干部太多了,自然就不值什么了,还不如一农民。
李模立那样想,在当时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那时候革命运动如火如荼地开展,造反派和工农兵最吃香、最受人尊重,文化人最倒霉、最让人瞧不起。一个没文化的农民,却照样当着村干部,还能领导学校(工农兵领导学校),那些文化人却只能靠边站;何况家里一大堆人口,都去读书了,哪里有饭吃呢?他坚信一个理:有饭吃才能渡日子,读书和搞运动一样,整不出粮食来!
在那特殊的年代,李模立的这种思想还是很有市场的,也确实起到过一些作用。早在全民大炼钢铁的时候,很多人头脑发热,都以为有现成的粮食吃,不用再种田了,因此大量的田土被撂荒。但双龙大队却至少还有一个清醒的人,这个人就是李模立。
那时候,人民公社化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搞“大兵团”作战,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几十上百人一个大食堂,每人一只碗一双筷,走到哪干到哪吃到哪。“吃饭不要钱,越吃越心甜”,“家家无火,户户无烟”,就是当时的真实写照。反正粮食和家伙什都上交了,再也不用自己操心饮食,于是人们便放开肚皮吃,生怕自己吃少了,浪费现象时有发生。那粮食就像流水一样哗哗地流走不见了,从苦水里泡大的节俭惯了的李模立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那场景不仅让人心痛,而且心慌。作为队长的他知道这么多人坐吃山空,是一定坚持不了多久的。他在心里算了一笔帐:全大队1100多人口,每人每天1斤粮,一个月就得3万3千多斤,一年就得40万斤,三年呢?不说有没有这么多粮食,这些粮食存放在哪里,单是把这批粮食运下来,大队也没有这个力量呀。
李模立是天生那种不信迷信不信邪的人,他相信自己的感官和判断,知道农民三年不种田这事情很荒唐,很危险,会出大乱子。他曾把自己的担忧同大队刘书记说了,刘书记也觉得不种粮食敞开吃三年有点玄,但他说只能相信上面的,按上面说的去做准没错。
模立拗不过,生气说反正我不相信有这种好事,我只知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三年不种粮,看着吧,别把人都饿死了,看还有谁去修水库、炼钢铁!
刘书记说模立同志你别这样说话嘛,你是大队干部,要和上面保持一致,像你这种态度,是要不得的,弄不好会出问题的。
刘书记此话不虚,绝非吓人。如果在别的地方,或者是换了别的什么人说这样的话,还真说不定会惹下什么灾难。你看就在离此不远的那个新峰县,有人因肚子吃不饱、又成天干重活而发牢骚说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这样的话,结果说他煽风点火,发表反动言论,因而受到批判,被戴着高帽子游街。又有一人写了一幅对联,上联是二三四五,下联是六七八九,横联是缺一少十,却被农民积极分子理解为“缺衣少食”;又因为那人出身不好,是地主子女,结果是批斗游街,最后被打成了现行***。
李模立虽是根正苗红的贫农尖子,又是大队干部,但在那样的特殊历史时期,也是不能随便乱讲的。刘书记对他的批评和提醒不可谓不及时。
模立受到批评,嘟着嘴走开了,再不吭声。
刘书记左想右想,觉得模立的话说得在理,心里总放心不下,便同公社的一领导私下说了自己的疑问——国家存有这么多粮食吗?到年底没粮食下来咋办?
那领导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不耐烦地说你管那么多事干啥,上面的事我咋知道?吓得刘书记赶紧闭了嘴。
但刘书记的问题还是被公社牟书记知道了,一天开会前找了他去训话,劈脸就说你不要命啦,竟敢同中央唱对台戏!刘书记吓坏了,胆战心惊地表了一番决心,说自己作为大队书记,唯有上级的指示是从,只是担心如果国家没那么多粮食下来该怎么办。牟书记见他态度老实,又一贯听话,只是偶犯错误,不想为难他,便换了一种口气说:“北大荒你知道么?万里大粮仓你知道么?亩产上万斤你知道么?”
刘书记是土生土长的农民,走的远路不过百里,哪里知道什么北大荒,大粮仓?至于亩产超万斤倒是听说过,但他没有见到,很难相信是真的。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应该点头还是摇头。正在犹豫之际,只听牟书记接着说:“眼下的事情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亩产上万斤,种一年就够吃几年。不要鼠目寸光,要只争朝夕!如今党中央号召大炼钢铁,赶英超美,我们要拥护拥护坚决拥护,执行执行坚决执行,不能有半点含糊和怀疑,懂吗?”
牟书记这些话,刘书记已经听了很多次了,但这次是单独对自己讲的,是在给自己犯下的错误开恩。想到这里,刘书记的头点得像拨浪鼓,嘴里一喋声地说着是是是,脸上写满感激与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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