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也不会给你。”贪婪说。死亡又笑了。他把手指放在嘴里吹了声口哨,一个女人就从空中飞来了。她的额头上写着瘟疫,周围是一大群干瘦的秃鹫。她用翅膀遮蔽住了整个山谷,然后没有留下一个活人。
于是贪婪尖叫着穿过树林逃跑了,死亡跳上他的红马疾驰而去,跑得比风还快。
从谷底黏湿的污秽里爬出了龙和其他长着鳞甲的可怕生物。豺狼沿着沙滩一路小跑,用鼻孔嗅着空气。
年轻的国王哭了。他说:“这些人是谁?他们又在找什么呢?”
“在找镶在王冠上的红宝石。”一个站在他背后的人答道。年轻的国王吃了一惊。他转过身来,看见一个穿着朝圣者衣服的人,手里拿着面银镜。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他说:“为哪个国王?”朝圣者答道:“你照一下镜子就可以看见他了。”年轻的国王照了一下镜子。看到自己的脸,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明媚的阳光正照进房间,鸟儿在花园里的树上唱歌。宫廷大臣和国家的高级官员进来向他行礼,侍从们给他拿来了金线织的袍子,还把王冠和权杖放在他的面前。
年轻的国王看着它们,它们都很美。它们比他所见过的任何东西都美。可是他想起了他的梦,便对大臣们说:“把这些东西拿开,我不想穿戴它们。”
朝臣们大吃一惊。有些人笑了,他们以为国王在开玩笑。可是年轻的国王再次严厉地对他们说:“把这些东西拿开,不要让我看见。尽管今天是我加冕的日子,我不想穿戴它们。因为我的袍子是在悲哀的织机上,用痛苦苍白的手织成的。在这块红宝石的芯子里有鲜血,在这颗珍珠的芯子里有死亡。”接着年轻的国王讲述了他的三个梦。
听了国王的梦朝臣们面面相觑,低声说:“他一定是疯了;梦只是梦而已,幻象也不过是幻象罢了。它们不是真的,不值得我们在意。那些替我们做苦工的人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一个人没见过播种就不能吃面包,没跟种葡萄的园丁说过话就不能喝葡萄酒了吗?”
宫廷大臣对年轻的国王说:“陛下,请把这些阴郁的想法丢在一边,穿上这件美丽的袍子,戴上这顶王冠。如果您不穿国王的服饰,百姓怎么能认出您是国王呢?”
年轻的国王看着他说:“真的是这样吗?如果我不穿国王的服饰,他们就认不出我是国王吗?”
“陛下,他们会认不出您的。”宫廷大臣叫道。
“我从前还以为有些人看上去就有帝王相呢,”年轻的国王答道,“也许你说得不错,但我还是不愿穿这件袍子,也不想戴这顶王冠。我进宫时穿怎样的衣服,出宫时也要穿怎样的衣服。”
他命令他们全退下,身边只留一个侍从,一位比他小一岁的少年。他留下这个少年来服侍他。他在清水里洗过澡之后,打开一口彩漆的大箱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件皮革短袖束腰外衣和粗制的羊皮长袍,都是他在山坡上看管牧羊人那些长着粗毛的山羊的时候穿的。他穿上了这些衣服,然后手里拿上羊倌的粗制手杖。
小侍从惊讶地睁大了蓝色的大眼睛,微笑着对他说:“陛下,我看到了您的王袍和权杖,可是您的王冠在哪里呢?”
年轻的国王折了一枝爬到阳台上的野生多刺植物的枝条,把它弯过来做成一个圆圈,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这就是我的王冠。”他答道。
他就这身打扮,从便殿走到大殿上去,贵族们正在那里等候他。
看到他这样子,贵族们都嘲笑他,对他叫道:“陛下,百姓等着他们的国王,您却给他们看一个乞丐。”有几个动了怒,说:“他给我们的国家带来了耻辱,不配做我们的主人。”可是年轻的国王一言不发。他走过他们面前,走下明亮的斑岩楼梯,出了青铜铸的大门,骑上马,向大教堂驰去,小侍从跑在他的旁边。
百姓们边笑边说:“骑马经过的是国王的小丑。”他们都嘲笑他。
年轻的国王勒住马缰说:“不,我就是国王。”他把他做的三个梦告诉了百姓。
从人群中走出一人,充满怨恨地对他说:“陛下,您不知道穷人的生计就是来源于富人的奢侈吗?您的浮华养育了我们,您的罪恶给了我们面包。给苛刻的主人卖命是苦,但没有主人让你为他卖命更苦。您以为乌鸦会喂饱我们吗?对这些事您又有什么解决方法?难道您要对每个买家说‘你只能按这个价格买下’,对每个卖家说‘你只能按这个价格卖出’?我想不会。还是回到您的宫里,穿上您的紫袍和亚麻细布做的衣服吧。您跟我们,跟我们所受的痛苦又有什么关系?”
“富人和穷人难道不是兄弟吗?”年轻的国王问道。“是的,”那人答道,“那个有钱兄弟的名字就叫该隐〔10〕。”年轻的国王眼中充满了泪水。他骑着马在小声抱怨着的人群中继续前行。小侍从越来越怕,就离开了他。他来到大教堂的大门口时,士兵们伸出戟来指着他说:“你来这里干什么?只有国王才能走这道门。”
他气红了脸,对他们说:“我就是国王!”他挥手拨开他们的戟,走了进去。
老主教看到年轻的国王穿着牧羊人的衣服进来,惊讶地从他的座位上站起,过去迎接他,对他说:“孩子,这是国王的衣服吗?我拿什么王冠给您加冕,拿什么权杖放在您的手中呢?对您来说今天应当是个快乐的日子,不是个出丑的日子。”
“快乐的人应当穿愁苦的人所做的东西吗?”年轻的国王说。他把他的三个梦告诉了主教。
主教听了皱起眉头,说:“孩子,我是个老人了,已经到了我生命的冬天。我知道在这广大的世界上,许多邪恶的事正在发生。
“凶恶的强盗从山上下来抢走小孩,把他们卖给摩尔人。狮子埋伏着等候商队,伏击骆驼。野猪在山谷中把麦子连根拔起,狐狸在山丘上啃咬葡萄藤。海盗洗劫海岸边的人家,焚烧渔民的渔船,抢走他们的渔网。麻风病人住在盐碱的沼泽地里,他们只有芦苇搭的破屋,没人可以走近他们。乞丐在城里流浪,跟狗一起吃东西。
“您能让这些事情不发生吗?您能让麻风病人跟您同床而睡,让乞丐跟您同桌而食吗?狮子会听您的吩咐,野猪也会服从您的命令吗?创造了痛苦的他,不是比您更智慧吗?
“因此我并不为您所做的事而夸赞您,我要请您骑马回宫,换上一张欢笑的脸,穿上符合国王身份的衣服,然后我拿金冠来给您加冕,拿镶了珍珠的权杖放在您的手中。
“至于您的梦,不要再去想它们了。这世界的担子太重了,不是一个人可以担负得起的;这世上的悲哀太多了,不是一颗心可以承受的。”
“你在教堂里,却说这样的话吗?”年轻的国王说。他大步走过主教,登上祭坛的台阶,站在耶稣的塑像前。
他站在耶稣的塑像前,左边和右边都是灿烂的金质杯瓶,有圣油瓶,有装黄色葡萄酒的圣餐杯。他跪在耶稣的塑像前,珠宝装饰的神龛旁蜡烛明晃晃地燃烧着,细细的香烟升上教堂的穹顶,盘成蓝色的环。他垂着头祈祷着,而穿着硬僵僵法衣的教士们悄悄地离开了神坛。
突然,从外面的街上传来一阵喧哗声,贵族们手执出鞘的刀剑、擦亮的钢盾,头戴摆动的羽毛,走了进来。“那个做梦的梦想家在什么地方?”他们叫道,“那个穿得像乞丐的国王——那个给我们国家带来了耻辱的小子在什么地方?
我们一定要杀死他,因为他不配统治我们。”
年轻的国王再次低下头祈祷,等祈祷完他站了起来,转过身悲哀地看着贵族们。
啊!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照在他身上,光线在他周围织成了一件轻薄如纱的金袍,比那件专为他而织的金袍美丽得多。那根枯死的手杖开花了,开着比珍珠还要白的百合花。他头上戴的干枯而有棘刺的枝条也开花了,开着比红宝石更红的玫瑰花。这些百合花比最好的珍珠还白,梗子都是亮晶晶的银子做的。这些玫瑰比红宝石还红,叶子都像是金箔制的。
他穿着国王的衣装站在那里,珠宝装饰的神龛门突然打开了,从华光闪耀的水晶圣体台射出一道神秘奇特的光。他穿着国王的衣装站在那里,上帝的荣光充满了教堂,连壁龛中圣徒们的雕像似乎也在动。他穿着国王的美丽衣装站在众人面前,管风琴轰鸣着奏出音乐,小号手吹起小号,唱诗班的男孩们唱起歌来。
百姓们敬畏地跪了下来,贵族们把剑插回剑鞘,向他表示臣服。主教脸色发白,他的手发抖了。“一个比我伟大的人已经给你加冕了。”他叫道,然后在国王面前跪下了。
年轻的国王从高高的祭坛上下来,穿过人群回到宫里。但没人敢看他的脸,因为那就像是张天使的脸。
西班牙公主的生日
这天是西班牙公主的生日。她刚满十二岁。御花园里的阳光十分灿烂。
尽管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公主,还是西班牙的长公主,但每年也只有一个生日,和那些穷人家的小孩一样。对全国臣民来说,在这样的场合能有个真正晴朗的天就是件很重要的事了。那天也确实是个真正晴朗的天。高高的条纹郁金香笔直地竖立在花梗上,就像是一长排一长排的士兵。它们不服气地看着草坪对面的玫瑰花,并且说:“我们现在完全跟你们一样漂亮。”翅膀上有金粉的紫色蝴蝶四处翻飞,轮流拜访着每一朵花;小蜥蜴们也从墙壁的缝隙中爬了出来,在明晃晃的阳光里躺着晒太阳;石榴受热裂了开来,露出里面血红的籽。就连沿着那昏暗的拱廊,从花格架上累累地垂挂下来的浅黄色柠檬,也似乎在那灿烂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更为鲜艳了。木兰树也打开了它们原来收拢着的像手套〔11〕似的象牙色大花。
小公主和她的玩伴们在露台上走来走去,在石瓶和长了苔藓的古老雕像之间玩捉迷藏。小公主因为只能和地位相近的孩子接触,平日里经常独自玩耍。但她的生日是个例外,国王下令说她喜欢邀请哪个年轻朋友来跟她玩就可以邀请谁。这些身材瘦长的西班牙小孩步履轻快地走动时,有着一种庄重的优雅。男孩们头上戴了装饰着大羽毛的帽子,身上穿着飘动的短斗篷;女孩们提着长织锦裙的裙摆,用黑、银两色的大扇子遮挡晃眼的太阳。但公主是其中最优雅的,她的衣着,按照当时繁复的时尚,也是最有品位的。她的长袍是用灰色的缎子做的,裙子和宽大蓬起的袖子上满是银线的刺绣,紧身外套上缀着一排排美丽的珍珠。她走路时,裙子底下隐隐露出两只打着粉色大蝴蝶结的小小轻便浅口鞋。她的大薄纱扇是粉红和珍珠两色的,她的头发就像一圈褪色的黄金光环,上面戴了一朵美丽的白玫瑰,硬硬地衬托着她苍白的小脸。
悲伤忧郁的国王从王宫的一扇窗口望着他们。他憎厌的兄弟,阿拉贡〔12〕的唐·佩德洛,站在他的身后;他的告解神父,格拉那达宗教法庭大审判官,坐在他的旁边。那天国王甚至比平日更为悲伤,因为看着长公主带着孩子气的庄重对聚集在她面前的廷臣鞠躬,或者是用扇子遮着面嘲笑老是陪侍着她的严厉的阿尔布科克公爵夫人。他不禁想起了年轻的王后,公主的母亲。
在他看来,她好像就在不久以前才从热情洋溢的法国来到西班牙,在阴郁华贵的西班牙宫廷中慢慢憔悴下去,生下孩子后六个月就死去了。她都没能看到果园中的扁桃树第二次开花,也没能在那棵多节瘤的老无花果树上采摘第二年的果实,这棵树长在庭院中央,现在那里已经长满了草。
国王对王后的爱是那么强烈,他甚至不允许坟墓将她掩埋,让他看不见爱妻。一个摩尔医生用香料保存了她的尸体,他早先因为信仰异端和施行魔法的嫌疑,据说已被宗教裁判所判处死刑,但因为这件功劳,国王赦免了他。
在宫中铺着黑色大理石的小教堂里,王后的尸体现在仍躺在用挂毯围起来的带架棺材里,就跟十二年前那个起风的三月天修道士们把她抬进去时一样。每个月总有一次,国王裹着一件黑斗篷,手里拎着一盏蒙住的灯笼走进教堂,跪在她的身边叫道:“我的王后!我的王后!”
有时他会打破礼节——这种礼节在西班牙约束着生活中各方面的行为,即便连国王的悲哀也要受它的限制——在一阵强烈的悲哀及痛苦袭来之时他会抓住王后戴着珠宝的苍白双手,试图用狂吻来唤醒那张冰冷的上了妆的脸。
今天国王仿佛再次见到了王后,就跟他第一次在枫丹白露城堡见到她时一样。那时他只有十五岁,而她还要年轻。他们就在教皇使节的主持下正式订婚,法王和全体朝臣也都在场。他上马车时,两片少女的嘴唇低下来亲吻他的手,这记忆连同她的一小缕金发伴随着他回到了埃斯科利尔〔13〕。
之后就在两国边境上的一座小城布尔各斯,匆匆举行了婚礼。回到马德里时,举行了盛大的入城式,又按例在拉·阿托恰教堂做了一次大弥撒来庆祝。随后又举行了一场比平时更为隆重的判处异端者火刑的仪式,近三百个持异端者,其中有许多是英国人,被交给世俗权力机构烧死。
他确实疯狂地爱着她,许多人认为,正是他的爱毁了他的国家。西班牙当时正为了争夺新世界的帝国,跟英国打仗。国王几乎从不允许王后走出他的视线;为了王后,国王忘记了,或者说似乎是忘记了,所有的国家大事;并且,因为激情带给他的那种可怕盲目,国王居然没有注意到他用来取悦王后的那些繁文缛节,实际上加重了她身患的奇怪病症。
〔13〕西班牙马德里附近,那里有修道院与一座建于16世纪的著名宫殿。
在她死后,国王有一段时间似乎失去了理性。无疑,如果不是害怕会留下小公主听凭他兄弟的摆布,国王肯定已经正式逊位,退隐到格拉那达的特拉普派大修道院去了,他早已是那里名义上的院长。他兄弟的残酷,即便在西班牙,也是臭名昭著的。还有人怀疑是他在王后访问阿拉贡的城堡时,用毒手套害死了她。
国王曾命令全国服丧三年,但即便在三年期满之后,他还是一直不许大臣们提出新的联姻。甚至在皇帝亲自向他派出使者,提议把他的侄女,可爱的波西米亚女大公嫁给他的时候,他还吩咐使者告诉皇帝说,西班牙国王已经娶了“悲哀”,尽管“悲哀”是个不育的新娘,他却爱她胜过“美丽”。
他的答复使他失去了尼德兰的几个富有省份。因为皇帝的挑唆,这些省份不久就在新教归正宗的几个狂热分子的领导下,发动了叛乱。
今天看着长公主在露台上游戏,他的整个婚姻生活,连带其中强烈的、如火一般的欢乐,还有因其突然中止而引起的可怕痛苦,似乎都在他的记忆中重现了。长公主偶尔抬起头来瞥一眼这扇窗,或伸出她的小手让那些庄重的西班牙绅士亲吻的时候,她有着王后动人的任性态度,还有跟王后同样执拗的甩头方式,弯弯的、美丽的骄傲嘴唇,以及同样美妙的微笑——真正的法国式微笑。
可是国王听着孩子们尖锐的笑声觉得刺耳,那明亮、无情的阳光似乎也在嘲笑他的悲哀,就连这早晨的清爽空气,也被一股古怪香料若有若无的气味污染了,这香料味道,和做防腐处理的人所用的香料味道一样——也许这只是出于他的幻觉?他用手捂住脸。等长公主再次抬起眼看那扇窗时,窗帘已经拉起,国王已经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