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不夜城很安静,喧嚣了一个晚上的妓院赌馆此刻都在休整中,准备迎接下一个纸醉金迷,红烛高照的夜。空荡荡的长街上,只有檵木一个红色的身影在一摇一晃地往前走着,有些许怆然。
兀地一只修长的手攀上了她的肩,檵木以为是闲得慌,便用手去拨。但那只手抓得很紧,怎么拨都拨不开,她有点不耐烦了,连头都懒得回就开口骂道:“你有病啊,是你告诉我祭台在哪里的,现在又跑来拦我,有意思吗?”
“你去祭台找谁呢?”兀地,身后响起一个低沉熟悉的声音,檵木好不容易止住的泪顷刻间又泛滥成灾。
她跌跌撞撞地转过身,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那张镌刻在心底的脸,还是同样的眉眼,但今日看起来却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动人。摒除了心底那些莫须有的顾忌,檵木一头扎进了幸雨初的怀里,不顾形象地大号了起来。
“幸雨初,你还活着,真好!真好!”
第一次知道她竟是这般地能哭,汹涌滚烫的泪一层一层渗进了他的衣衫,不一会胸前就湿了一大片。感受到来自左胸口微微的疼痛,幸雨初突然就有些后悔。后悔听从了闲得慌的建议,用此计谋来探出她的真心,否则她也不会如此伤心。
“别、别哭了,我不是还好好活着吗?”从来都没有安慰过人的初大人,此刻已然慌了心神。笨手笨脚地搂住怀里哭得不能自己的小女人,他一下一下,机械而又刻板地替她顺着背。另一只手僵硬地搭在她的腰上,一副想要搂紧她,却又怕一个不小心会捏碎了她的样子。
瑶池的幻境前,天帝欣慰地笑了。不懂何为七情六欲的幸雨初终于也动情了,这实在是一个难得的好消息,不管是对他还是他的敌人。于他而言,想要真正成为一名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妖怪,情劫是必须要经历的,而跟一个凡人产生感情无疑是历情劫的最佳选择。因为凡人的生命短暂,白驹过隙几十年,而跟凡人的相恋的妖怪则能在这几十年里亲眼见证一个生命的衰败枯萎直至凋零,所谓大痛后方能大悟,失去过才会懂得珍惜。如此痛彻心扉一番,只要稍有些资质的妖定能悟出一些道来,更别说是幸雨初这类天赋异禀,聪明过人的大妖怪了。
然天下没有绝对的好事,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能让你获得利益最多的方法必定也最危险,历情劫这回事也不例外。跟凡人相恋可以助修行者在最短的时间里大彻大悟,但如果修行者投入感情太多,以致最后无法自拔,那他就极有可能会坠入魔道,甚至就连不顾一切强行逆天想把心爱的人留下,最终灰飞烟灭的也不少。不知幸雨初是否有那慧根,能在生老病死前看得很开呢?而且从今往后他就再也不是那个坚不可摧,毫无破绽的幸雨初了,那个凡人小丫头将会是他的致命弱点。假如他不小心看管的话,一旦被敌人有机可寻,那下场估计比灰飞烟灭还要惨。
不过现在担心这些有的没的还太早,他自己的任务都还没完成呢,瞎操心别人的事做什么?天帝几千年如一日的脸上绽开了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
只可惜罔顾了他几十万年的修为,连最基本的一点都看明白。他能想到的这些,地上那个长着七窍玲珑心的小女人又怎么会想不到呢?毕竟这世上,大概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比她更担忧幸雨初的安危,更能为幸雨初着想的了。
适夜,客栈的房间里,檵木颤颤巍巍地从自己的裙摆上撕下了一长段两指宽的布条,她一向亮而有神的大眼睛此刻却暗沉着,眼睛下面则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淤青。幸雨初知道,她已经连着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了。
托着那一小段红布条,檵木认真地说:“幸雨初,我用它把你和我的手绑在一起好吗?今晚我很困,怕是不能一直看着你了。答应我,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从我身边走开好吗?”
“。。。。。。”
闲得慌今天刚刚说过,当她很真诚地跟你说某句话的时候,是不可信的。可现在。。。。他是该选择相信呢?还是一笑了之,然后像平常一样搂着她睡觉呢?
他久久未曾开口,可檵木却像根本没打算求得他同意一样,自顾自地将他的右手和她的左手用那根布条紧紧绑在在了一起。似乎是嫌绑得不够紧一样,檵木一直死命拉着那根布条,直到布条深深陷进了肉里,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幸雨初的眉毛不可抑制地跳动了一下,“绑这么紧,不疼吗?”,继而又抬起头,用另一只手摩挲着她毫无血色的脸颊,“只是睡个觉而已,如果我诚心想非礼你,你就算把我困成粽子也没用。”
不苟言笑的初大人费尽心机想要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搞笑一点,好缓和一下这沉重的气氛。只是以往那个比谁都擅长说笑的主,此刻却像着了魔怔一样。一开口尽是些让人不好受的话。
她说:“幸雨初,不要让我狠你。我知道你责任感强,会不顾一切地救我,可用你命去换的东西,这个世界还不存在。所以,我拜托你,请不要做出让我终身不痛快的事。”
覆在她脸上的手突然就僵硬了,闲得慌说她已经知道自己中了噬魂术的事,就在你抱她来我医馆的那个晚上。他还说你们两个人都太会装了,很多事情都想尽办法瞒着对方,自认为那就是为彼此好。可感情这东西是不适合埋在心里的。时间一长它会腐烂会发霉。等到一切都不可挽回的时候,你们才发现,原来自己都曾是彼此心里的那个人,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是啊,的确是很可笑,明明就在眼前的人,明明只要坦白一点就可以执手的人,为什么非要等到一切都不可挽回了,才能诚实面对自己的心呢?
修长的手指再一次抚上了檵木微凉的脸颊,幸雨初淡然一笑,“既然困了就睡吧,别总是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我会一直在这陪着你,哪儿都不去。”
眼皮重得厉害,檵木有写看不清幸雨初的此刻的神情,但还是可以感觉出他很温柔,那是只对她一个人展示过的温柔。
直肠子的小伙计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将一个冒着袅袅白烟的香炉放在桌上后,又转身悄悄地离开了。
檵木正当要陷入昏睡之时,突然闻道了一股奇异的香味,顿时警觉了起来,“幸,幸雨初,什么味道?”
幸雨初柔柔地抚着她顺滑的长发,轻声说道:“是小伙计刚送来的香,估计能宁神,正好可以让你安睡。乖,小孩子要听话,早点睡才能长得好,不然就会像尤介一样又矮又小。”
被他哄得舒服的小女人慢慢放下了戒备,头一歪,就在他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手指像不受控制般,滑过她的眼,她的鼻,最后留在她的唇上厮摩。忽然就很想念那些在雪山的日子,她静静跟在自己身侧,平视远方的目光清澈而又固执,那是初见时的模样。谁知后来就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有那么多认识不认识的人在她面前丧了命,甚至就连她干净的双手也为他染上了几条人命。也许就是在这踏着尸体一路走来的日子里,她慢慢学会了洞察人心,学会了同别人耍心机。可她终究还是太善良,不够狠,才会总是弄得自己满身伤。
现在好了,马上就可以不跟他这个面目可曾的妖怪纠缠在一起,她往后的生活应该会很开心。平平静静,无风无浪,过这世界上所有女子都该过得日子,嫁人生子,平安终老。
那个雷声大作的夜晚,她站在瓢泼大雨中很坚定地对他说:“只有挚爱的人欺骗了自己才能称之为背叛。”那时他就很像知道,如果有一天,自己欺骗了她,她会不会觉得那是背叛。也许明天就能知道答案了,可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命听到她说出那个答案。
半长不短的红烛在角落里独自燃烧着,猩红的泪散满了枣木桌。